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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绿色拥抱的陈从周 

来源:北京晚报 | 吴霖  2019年10月18日08:12

修缮豫园东园是陈从周最得意的作品

张大千与陈从周在上海圣约翰大学

晚年陈从周与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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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上海,了无些许寒意。只是这一天因为有了小小的秋雨,走在同济新村宁静的路上,我才感到了秋天的来临。黄昏时分,我站在陈从周教授寓所的门口,静静地体会着秋的气息。正面的院子里,有一株大芭蕉,宽阔的叶子,被小雨打得十二分的绿。还有一株,是枫树,依然绿绿的,似乎不肯去红。我知道,这是陈从周先生曾经面对数十年的景色……

一楼一室,我按响了陈家的电铃。事先,我已知道去年的一场大病,使陈先生大伤元气,但是,我并没有想到,休养了整整一年多的他,依然生活难以自理。陈先生坐在小客厅里的沙发上,我伸过手去和他握手,他的手,凉凉的。墙上,挂着吴作人先生送他的画作,画面上,是沙漠中一队自远而近的骆驼……

显然还在和病魔做斗争的陈先生,说话仍然不很清晰,因此,绝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和他所钟爱的小女儿陈馨在聊。而他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听我们交谈。陈先生的思维依然清爽,记忆也很不错,只是语言表达有障碍而已。据家人介绍,这已是他第四次中风,以这一次最为严重。我向陈先生提问,他的回答大多难以听懂,我只听懂了三句。

第一句是问他:“一共出版了多少专著?”他答:“二十多本。”

第二句问:“平生最满意的作品是那一个?”他答:“东园。”问是豫园的东园吗?他认真地点点头。

第三句我问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一摇头:“没有愿望。”

翻开陈从周先生的简历,我们看到了陈先生并不显赫的学历,加上他所从事的并不时髦的专业,我们可以想象这数十年来,他几乎是每前进一步都得忍受着寂寞,但他坚忍地一直走到了终于辉煌的今天。现在,他是国内最为杰出的古建筑及古园林专家,是当之无愧的“国宝”。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开始执掌同济教鞭,如今,他已成为同济大学最有声望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之一。据说,陈从周先生有一方图章,印文即为:“博士导师”。陈先生实在是有理由自豪的。

在他女儿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永远对工作充满热情的人,在物质生活上,没有任何要求。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他所热爱的工作上了。每天画画和写作,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陈先生脾气耿直,他若要表示有所不满,他一定会表达出来,而且一定是和工作有关。以他的这种性格,在几十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几乎都成为被攻击的靶子。生于1918年的他,解放那年,他正是31岁的大好时光。一直到1976年的58岁以后,陈先生才时来运转。他的二十多本专著,大都出版于花甲之后,可为一证。他的勤奋,也由此可见一斑。除了像《说园》等古园林专业方面的专著,早已成为专业人士的必读之书外,他还出版了《书带集》、《春苔集》、《书边人语》等散文著作,为爱书人所追崇。 

早年的陈先生,在古典诗词上,曾受业于夏承焘先生;书画上,是张大千先生的入室弟子;在古园林和古建筑艺术上,他则直接师承“南刘(敦桢)北朱(启钤)”。正因为他有多方面的修养,使他最终在古园林这一综合建筑艺术上,达到了一个人所共知的高度。花甲以后的陈先生,曾主持、参与修复豫园、水绘园、西湖郭庄,以及新建的昆明楠园等古典园林。他所设计的中国古园林风格的“明轩”,漂洋过海到了美国,在当地引起很大的轰动。但是,他最得意的,还是豫园的东园。他将原来分割在外的东园,重新设计,在与内园整体风格和谐统一的基础上,设计增补了不少景点,如谷音涧和修竹长廊等等。

看到陈从周先生口齿不清对我说着什么,用铅笔在白纸上写着天书一般的文字,心里的感觉,难以述说。但是,从他的目光中,我仍然可以看到有些饱经沧桑的人才有的锐利,从他紧闭的嘴唇中,可以看到坚毅。“没有愿望”的陈从周先生现在每天早晨在家人和护士的搀扶陪伴下,总要坚持锻炼走路,每一次,总要走上几百步。他的女儿告诉我,病中的父亲,有一天突然对她说,已经构思好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悲惨的回忆》。悲惨!是重病无法自理,还是人生的短暂和命运的乖张?我听到此话,不禁被震撼。

陈家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陈馨告诉我,这是她父亲曾经用心过的地方。陈先生喜欢兰花、菖蒲和竹子。现在,自然没有了主人的侍弄,像一个荒园。花花草草没有了修剪,高高的竹子弯下了腰……但,深秋,黄昏,细雨的院子中,植物们依然很坚强地绿着。

离开陈家,我特意去了相距一箭之遥的同济大学。暮色将临的校园里,到处是匆匆赶路的年轻学子。我想找寻书店,我想找几种陈从周先生的著作,但是,终于一无所得。

下篇

1996年秋天,我问陈从周先生有多少本著作,他答:“二十多本。”这二十多本中,我想,《徐志摩年谱》和《说园》,一前一后,可以称为是他的代表作。

《徐志摩年谱》刊印于1949年8月,非公开出版,属作者本人自费的私印本,印数五百。陈从周时在上海圣约翰大学附属高中任教,31岁。《说园》共有五篇,均发表于《同济大学学报》,首篇1978年第二期,末篇1982年第二期。1982年10月,五篇合在一起,由蒋启霆小楷缮写,出了学报抽印本。这是《说园》第一次以整体亮相,因此,这个版本是重要的。这一年,陈从周62岁。

陈从周对徐志摩做过三件重要的事,按他本人说法是“完成了年谱、全集出版,妥善安排了遗物,重建陵墓。” 他曾著文,说自己对徐志摩有着“无缘无故的爱”。陈从周对自己的历史写得不多,仅有的篇章中,也有详写、略写之分。与徐志摩的渊源,他其实是交代得很清晰的,此可视为陈从周与徐志摩的“因缘”。

陈从周的妻子蒋定,海宁硖石人,父蒋谨旃(钦顼),母徐祖慈。徐祖慈为徐志摩嫡亲姑母。徐志摩父亲徐申如、伯父徐蓉初。陈从周的二嫂徐惠君是徐蓉初次女,也即徐志摩堂妹。所以,陈从周说自己与徐志摩有着双重的戚谊。

2000年3月,陈从周病故。本年11月,我闻讯徐志摩祖居面临拆毁之厄专程去了硖石。祖居位于百年古街西南河街的17号。徐志摩1896年在此出生,以后开蒙读书、与张幼仪结婚都在此。不知是幸耶?不幸耶?我成为了这座古宅最后的凭吊者。那一天,我在徐家老宅中盘桓良久,我后来在《徐志摩祖居命悬一线》的文章中写道:“从窗子望出去,是一个高高的天井,对面的墙上长着青苔,这应该是童年、少年徐志摩天天看到的风景……”

也是那一次,在探访徐志摩祖居之后,我还专门去了一箭之遥的衍芬草堂。这里是海宁蒋氏的老房子。走进大门,正碰上几个洗衣服的妇女,我问知道陈从周吗?她们几乎同时回答“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她们都是见过陈本人的。徐志摩姑母嫁入此地,陈从周也是这家的姑爷。至于洗衣妇是蒋家的什么人,我一时弄不清,也顾不上打听了。

海宁蒋家始迁硖石第一世为蒋云凤。第二世有四子分四房,均以藏书为乐。到了第四代出了蒋光煦、蒋光焴两个大藏书家。二房蒋光煦的别下斋惜毁于同治年间的洪杨之乱,其后代佼佼者,出了蒋百里、蒋复璁。四房蒋光焴的衍芬草堂,在离乱之际,先是迁海盐另建西涧草堂,后又携书在江汉间辗转数年。曾国藩曾亲书“虹穿深室藏书在,龙护孤舟渡海来”赠蒋光焴,以示激赏。衍芬草堂基本得以保存,新中国成立后悉数捐给了国家。陈从周的岳丈蒋谨旃为蒋光焴孙辈。

我为保存徐志摩祖居著文发表鼓与呼,但次年老宅(以及那一整条古街)在旧城改造的堂皇理由中依然灰飞烟灭。当时,陈从周已成古人,不然,我是肯定要去烦扰他的。我能想象他那冲冠一怒的风采。

此事本就此了结了,但还不然!不久后,我去拜访一位以收藏古建筑为乐的海外华人,他跟我说,刚刚在海宁买了一整条老街的房子。问其收购的价钱,真是区区不忍再提。当我告诉他,他收购的这条古街中,就有徐志摩的祖居时,他顿时喜出望外。

在各种有关陈从周的故事中,总能看到他性情中人的一面,即便是在《说园》这样蕴藉典雅的文字中,他的个性依然是鲜明的。

有一个故事,为人转述,但被记录在一本其大弟子路秉杰主编的书中:有一次,陈从周在校园里看见一群学生在草坪上踢球,先大声劝阻,未果。情急之下他跑进去,在草坪中央一屁股坐下,“捶胸大哭,流涕痛骂。”他的一个博士生,写文证实,本科时并不认识陈教授,某次与同学在草坪踢球,被陈从周追赶阻止,并拖拉着犟嘴的学生去校长办公室评理。这也许是同一件事,也许是两件,但此处陈从周的形象是呼之欲出的。另有一个故事是坐实的,由亲见的冯其庸写进文章里:王蘧常八十大寿,众弟子为之贺,只见陈从周进来了,顾不上与他人打招呼,径直走向王蘧常先生,不由分说“双膝跪下向老师三拜,老师连忙把他扶起来。”

陈从周对待自己的文字是极其认真的,行文谋篇之讲究如同构园一样。他所结集的《书带集》《春苔集》《帘青集》等等,一望书名便知道是散文的集子。他的轶事既多,当然也有与文字有关的。他的文章最初多在《同济报》上发表。别看老先生平时没有什么架子,但若是要擅自改了他的文字,哪怕是一个字一个标点,他也一定会吵上门来。据知情同济人回忆:“有一次,他来到编辑部,勃然大怒,不由分说就掀翻了桌子。” 不用说,肯定是登出来的文章,与原稿相比有了些许的改动。

我有四本《说园》。第一本,是一九八二年十月版的《同济大学学报》抽印本,大16开,我现在还记得最初阅读此书的感觉。文字风格半文半白,典雅而收敛。字、词、句,以及段落的流畅与从容,犹如漫游在以小见大的园林中。我对于江南园林的启蒙,自此始。先慈在园林系统工作了一生,我的童年和少年可以说是公园的山水间度过的。但《说园》于我,不啻醍醐灌顶。这个版本是蒋启霆工楷书写的影印本。说到蒋启霆先生,不妨多说几句。蒋先生也是硖石衍芬草堂后人,他的祖父蒋鉴周与蒋谨旃为亲兄弟,故蒋定为其姑母,虽然蒋启霆比陈从周只小一岁,但从蒋定处论,陈从周为其姑父。所以,在诸如着墨于诗词的书面用语上,他称陈从周为“姑丈”,在日常生活中则以“小伯”相称。而陈从周对他,则亲密称呼以:“老东”,盖其小名也。蒋先生海宁人,却极其雅好陈先生老家绍兴的老酒。因此,每有家乡人馈酒,陈从周会即给蒋启霆寄信,邮票本埠仅贴四分可矣。信中只书六字:“老东,有酒来取。”

第二本,是同济大学出版于八十年代中期的版本,由朋友相赠,可贵的秀才人情。第三本,是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的排印本。32开。此书1996年深秋得自同济新村陈从周先生本人。当时陈先生因中风后遗症,不仅说话囫囵不清,且不良于行,因此赠书并未签名,只是在书的扉页盖了个名章。此书另有一“妙”,是封底盖有某书店的销售红章。原来,此书早已绝版,陈的家人偶然从某书店看到尚有存货,遂悉数打包买来。1984年的定价是0.42元,此时已改为3.3元。此版本另要赘说一句的是,在路秉杰主编的《陈从周纪念文集》(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和其他几种陈从周研究著作中,不知何故,均失载此版本。

第四本,其实是第二本的复印件。先慈热爱园林自不必说,先严虽然行伍出身,但对园林、园艺,乃至书法一直是心长系之的。这本复印本就是他去世后,我从他遗物中找出。整整齐齐,一页不少,用铁夹子固定。从纸张看,应该复印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个版本除了仍是蒋启霆手书上版外,更重要的,是多出了三十二幅园林山景图。这本复印的《说园》,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仍保存着。

陈从周早年正式列过张大千门墙,他画的墨兰和竹,素淡雅致,为传统文人画一路。他有许多印章,这些闲章最是不闲,也最能反映他画外、题款之外的心声。我的笔记本上,曾记录若干。如,有自谓身份的:“江南石师”、“博士导师”、“有竹居主人”、“谷音涧山师”、“墨奴”、“梓室九怪”、“阿Q同乡”、“我与阿Q同乡”。还有实景描述和喟叹人生况味的:“有竹人家”、“老去依旧汉儒生”、“深院尘绕书韵雅”、“丹青直把结缘看”、“闲中风月老去江湖”。最可噱的,是他有一方“免费供应”的印章,干脆直接,有遗世独立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