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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放下屠刀,立地成橙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杜冬  2019年10月12日15:09

《发条橙》,[英]安东尼·伯吉斯著,杜冬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7月第一版,48.00元

最初接过《发条橙》是我的选择,按照《发条橙》的说法,善恶并不重要,选择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我选择接这本书的原因来自虚荣心——业余翻译十多年来,总得有一本称得上大众知名的书。

翻译完此书后的新年,恰好在泰国芭提雅过,跨年夜在酒吧街上看了两个小时芭提雅小妹和欧美游客们的逢场作戏。突然想起这本书——此刻这条街道上的人们仿佛正是上了发条,若是不强行显出一点点惯解风月的样子,都觉得自惭形秽。看似每个人都充满了选择,但真实是——每个人都无从选择,你无法选择不做机械的欢乐,无法选择不喝冰的象牌啤酒,只有将这机械的发条,权且当作自己的意志,从发条有条不紊的走动中获得乐趣。

这也正是伯吉斯的《发条橙》,而不是库布里克的《发条橙》所一直在告诫的。

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许多作家都对自由充满了危机意识,萨特在战俘营中开始形成其存在主义,其重要理论之一便是人有选择的自由,并需要承担其后果,选择本身并无价值判断。伯吉斯的《发条橙》从这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一部存在主义小说。只不过萨特上升至哲学,而伯吉斯,按照评论家安德鲁·比斯维尔(AndrewBiswell)在本书后记中所说,“伯吉斯依然是一个奥古斯丁派的天主教徒,他无法将对于原罪(即人类更容易作恶而不是行善)的信仰全部嗤之以鼻”。伯吉斯于是一路找到《圣经·旧约》。

为何上帝坐视亚当吃下禁果?这可是人类最初的选择,上帝坐视错误发生,从而带来了人类的苦难,为何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自由意志——若剥夺人作恶的本能,就等于剥夺人向善的可能,就剥夺了人的灵魂。这是伯吉斯的答案,也是《发条橙》一书的主要精神内核。

伯吉斯为此还特意写了一个话剧版《发条橙》的序幕,苦口婆心地又说了这大道理——真正的罪恶莫过于剥夺任性的选择,杀死灵魂——杀死了能够选择善与恶的自在之心。强行让一个人行善,且只能行善,这就是杀死了他的灵魂。

以阿历克斯为例,他热爱暴力,并且以同样的热情热爱音乐——但矫正疗法却将贝多芬与可怕的惩罚联系起来,“等于剥夺了此人悟得圣光的机会。因为比起道德伦理之理,还有更大的理,自在长存:这是根本大道,是圣灵之光,我们从苹果真味或是音乐之妙中可品尝一二,从行善甚至慈善中反难得其中真味”。

这话就类似禅机了,受过禅机熏陶的中国人想必是听得懂的,对于西方人则有些难度。

国人惯于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知可曾有人想过其逻辑关系吗?并非纯然劝人向善,而是在说明更深层的联系——或许没有屠刀,便也失去了成佛的机缘。《水浒传》中杀人无数的鲁智深何以成佛?他听到钱塘江潮声,以为是追兵杀来,举起禅杖就要开打,被僧人说破后,寂然坐化。留下一首有意思的小诗: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伯吉斯读到这里,一定会大感殊途同归之妙。阿历克斯也远没有到鲁智深的境界,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脱开了金绳玉锁。

扯远了,回到这本书和现实中来。

行恶的自然当警醒,眼下更应当警惕的是在互联网大数据的时代,个人信息透明的时代,强行每个人行善的趋势。《发条橙》所描述的路多维可疗法其实已经发生。

在此情况下,有必要买一本《发条橙》放在书架上避避邪。

不知为何译林出版社给我挑选的书总是带有某一类特色:带有浓烈乃至玄学思辨色彩的,老人的,对文字本身有执念的英国人作品。似乎是编辑们在我身上看到了类似的色彩。从彼得·盖伊(PeterGay)大谈八卦的《现代主义》,到C.S.刘易斯宗教开悟色彩浓厚的《黑暗之劫》,到诺特博姆(Nooteboom)老人斑赫然在目的回忆随笔(这好歹是个比利时人),直至《发条橙》算是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我钟爱的大历史、大玄幻倒是一本也没有给过我。

这种混杂着俄语、吉普赛语言、街头俚语,以及来自伯吉斯来自马来语灵感的语言就是大名鼎鼎的Nadsat,刚翻译时令人头昏目眩。我翻译此书时长住拉萨,窗户的对面是小昭寺和拉萨河南岸的群峰,眼见白云从比奥林匹斯山还高的、超过五千米的山峰上逐渐变黑,天黑后我会去八廓街的成百上千座小茶馆里找一家喝甜茶或者拉萨啤酒,听另一种自己不懂的语言。当拉萨的老人用绵软的藏语互道“请用茶”“请慢座”时,我耳中回响的是硬邦邦的Nadsat,例如sloosh、veck和 ohmydroogs,以及丁蛮呼啸的铁鞭声。

这种语言类似一种拼贴画的结构,对于多音节语言应当不难翻译,但对于汉语,这种似又不似的感觉极难把握。我曾想过重新建立一个词汇表,即完全使用新的词汇。如果能做出一张和Nad⁃sat一一对应的汉语词汇表,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最初的想法是从某种不同于汉语的语言中寻找词汇——但这会对阅读构成很大的障碍:例如我按照作者的办法,用其他的语言重新构造,例如藏语音译,则手变成“拉巴”,足变成“岗巴”,对读者而言,会完全不知所云。Nadsat的读者或许能根据俄语猜出英语的意思,而单音节表意的汉语则不具备此功能,而且还会另有所指。

另一种可能性是与汉语似是而非的语言,类似日语中保留的汉语词素。“一生悬命”这样的日语词利用汉语另起炉灶,似是而非,很可能是适合翻译Nadsat的语言。问题是我对日语并不懂得。我还曾经想用过北京土话,或者闽南方言,或者客家话来翻译Nadsat,但这几种方言我都不熟悉。更要命的地方在于,即便我生造出一个词,Nadsat中还有复合词的存在,即两个Nadsat词汇的组合,这对于非字母化的汉语而言,未免太过于艰难。

所以我“毅然”放弃了这一生造语言的宏大努力,转而使用汉语的俚语来翻译Nadsat,对我和对读者都是两便,其损失则在于丢失了Nadsat那种奇妙的构词法。

这也正说明,《发条橙》应当拥有一个更好的第三个译本,或许来自一个通达各种语言和方言的大家,或许来自几个翻译的通力合作。

此次翻译的原本AClock⁃workOrange内容庞杂,颇有用意地收录了伯吉斯前后几次对《发条橙》(包含库布里克的版本和他自己的作品)的回应、反思和争辩,其中有他本人对库布里克的作品从赞同和捍卫,到划清界限,最后到破口大骂的有趣过程。有关于最后一章也就是21章存废问题的讨论,伯吉斯本人认为这才是全书点睛之笔——发条一般盲目破坏的青春会自然过去,但也被有的书评家不客气地评论为“自我救赎的宗教情节发作”。有伯吉斯自己为话剧《发条橙》所写的序章,将阿历克斯放在亚当的位置上;还有他评价其他人所写的《贝多芬传》的书评。林林总总,中文版只摘录了几篇。

这些内容在当时是风头浪尖的争论,在今日已成故纸堆,但斯人已去,余灰犹在,拿来看看颇有味道,在这里摘录几条,让读者们自己品味,也希望译林出版社有朝一日能获得版权,将这些有意思的故纸刊载出来,不枉我翻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