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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超:旅行文学是最好的写作训练

来源:北京晚报 | 陈梦溪  2019年09月29日09:21

到异邦深处去旅行

在菲律宾洛博克河谷深处划艇 刘子超 摄

《沿着季风的方向》 刘子超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刘子超是作家,也是旅行者,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读刘子超的新作《沿着季风的方向》时,笔者总能闻到东南亚海风咸湿的气息,周身被潮乎乎的燥热和热带植物的特有香气笼罩。刘子超搭乘火车走遍印度南北;追随毛姆的足迹进入山地部落;坐上游轮航向蒲甘;穿过整个爪哇,抵达雨林深处的遗迹和火山;探寻泰柬边境上被地雷包围的古寺;在海岛之国邂逅成群的鲸鲨;在白色大象的故乡,寻访流亡苗人;乘着古老的运米船,由曼谷向大城缓慢行进……

书中许多篇中,故事的展开离不开当地向导,他们既是带领作者迅速融入当地环境的引路人,同时也成为被观察、被采访的对象,他们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在景栋的私人向导赛齐带领下,作者去了爱尼人仍保留刀耕火种生活方式、相信万物有灵、且无人识字的原始部落。相信出发前作者仔细阅读了大作家毛姆写此地的作品,甚至可能就是被此作品吸引而来。族长“耳垂上有铜钱大小的耳洞”,但穿着美国基金会捐赠的“杰克·琼斯牌T恤”,作者忽然捕捉到了一束闪思:“全球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把现代社会和山地部落联系在一起”。而年轻的赛齐的愿望不过是,用做向导赚的钱娶媳妇成家,好的话,或许可以开家属于自己的旅行社。

如何从历史中寻找现实景象的线索,在漫长的时间轴上可以看到古今的重叠。东南亚不同国家如今仍留有殖民的痕迹,甚至经济、文化和国民心态都微妙地被这种历史遗留所支配,英国、法国、美国、日本等国残存的影响已经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难以分辨。这种复杂而暧昧的国民心态,让每个国家和地区的国民心态都显得有些微妙。

在《边境风云》中,作者来到了柬泰边境的柏威夏寺,前往这座已经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山顶寺庙只有花两个小时沿着被清除了地雷的山间小路攀上去,或者直接坐摩托车沿着45度角的陡峭斜坡冲上去,作者选择了后者。“我紧紧地抓住后座支架,任由荒野之风扑打面颊。一种熟悉的听天由命感又回来了——每次在东南亚旅行,这种感觉都会在某一时刻倏忽而至,从不失约。”作者这样写道,因为这些时刻我们面对的是自己毫无经验的“奇特”世界,所谓常识不再管用,只能把事情的走向交给老天爷。这种宿命感往往在身处异境时特别明显,这或许也是旅行带给写作者的特殊礼物。

可能因多年记者的经历,作者行文更注重史实与事实的客观阐述,怀揣冷眼旁观的疏离,能够常从眼前的景象抽离开来,下笔克制内敛,没有过多的感情流露,仿佛多么令人震撼的场景,也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然而《死在爪哇也不错》一篇中,在写到伊真火山硫黄挑矿工人时,作者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波动。作者观察了工人们的工作状态:硫黄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毒气四散的火山口采挖硫黄,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手拣肩挑,把80到100公斤的硫黄用扁担挑到山下,把矿石卖给山下的制糖厂。他们凌晨两点起床,赶在毒气肆虐的正午之前完成工作——其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挑一趟来回需要三四个小时,每人每天最多挑两趟,总共挣五美元。这就是他们的全部收入。

作者跟随这些工人一道走向了火山口,却不巧赶上了火山湖喷出巨大的硫黄烟雾,幸亏一个硫黄工人将被惊呆的作者迅速拉到一片背风岩石后面,才躲过一劫。作者感慨:“我站在这场景中,久久不能开口。即便此刻写下这些文字时,依然感到语言的无力。我深知任何一个简单的陈述句背后,都是无法想象的艰苦现实。”

旅游与旅行的区别,或许还在于能多深刻地进入当地生活。在《跳岛记》中,作者在菲律宾薄荷岛的热带雨林中生活了两周。笔者几乎可以想象他拎着硕大的行李箱与烂泥路搏斗,在没有指示牌、也找不到人问路的河谷深处找到小旅馆前台时的心情。住在洛博克河谷深处的木屋中,在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甚至没有手机信号的椰林中生活,作者每天沿着河划皮划艇,一路遇到当地的孩子们,大雨降临时只能在屋中看书,暴雨吹落椰子,滚到他脚下,便水到渠成地享用了椰子大餐。

第一章《穿越北印度的火车之旅》与最后一章《抵挡印度洋的堤坝》从一北一南两次深入印度,两次印度之旅不但地点不同、时间不同,作者的心境也变化很大,从观察开始,以思考结束,途中历经柬埔寨、缅甸、印度尼西亚、老挝、菲律宾和泰国,起于印度,回到印度,许多疑问已经有了解答。

旅行文学其实并不是一种严格的、约定俗成的文学类型,却总受到文豪们的青睐。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家都写过旅行文学,尤其是那些有过记者经历或喜爱周游列国探险的作家,如海明威、毛姆和马克·吐温。虽然目前国内专门从事旅行文学创作的作家并不多,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作家开始尝试旅行文学。从旅行中汲取营养、增加阅历,似乎是源源不断保持创作力的一种新方式,也是寻找自我意义,探索自我在世界中定位的途径。旅行的意义,用书中的一句话说便是:“为了深深铭记——在这样的世界,还有这样的人,在这样地生活。”

旅行文学是最好的写作训练

柏威夏寺 刘子超 摄

孟买街头 刘子超 摄

书乡:书中写到的在东南亚的旅行发生在什么时间?

刘子超:这本书的旅行和写作时间从2011年绵延至2017年,是这些年来不断旅行和写作积累下来的。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东南亚和印度也是我开始独立探索世界、磨炼旅行技艺、塑造成熟世界观的起点。因此这本书也是我创作上一个小小的里程碑。

书乡:书中提到的许多小镇等目的地都有些“小众”,如伊真火山,你是如何找到它们的?

刘子超:“小众”目的地其实很容易找到。只要你走出舒适区,就会发现这样的地方——对我来说,这些“小众”的地方往往比游客区更真实、更有意味。

书乡:在木屋那种与世隔绝、没有网络和手机的生活有什么体验?

刘子超:我在菲律宾某岛的河谷深处住了一周,主要是因为想走出去太困难了,需要爬很高的山,还要再走几公里的林中泥路,于是只好就待在河谷地带的小木屋里。那一周过得特别安静,除了看书,只做了一些翻译,就是后来出版的伊恩·弗莱明的旅行文学《惊异之城》。

书乡:在你的旅行中似乎充满了冒险和未知,其中的心态是什么?

刘子超:想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大概都需要一点冒险精神。其实也谈不上冒险,只是比大多数人多走出一步而已。

书乡:你的创作习惯是什么?

刘子超:在旅行中,我会每天做笔记,记一些日后能够帮助唤醒记忆的关键词。写作是回家后用完整的时间另起炉灶的结果。一般来说,写作比旅行难度大得多。

书乡:旅行对于你的意义有哪些?

刘子超:旅行其实是生活的一部分。旅行的意义,也就是生活的意义。对我来说,旅行和生活的意义之一,即见证并记录这个时代的样子。

书乡:近年来国内许多年轻作家开始创作旅行文学,你如何定义旅行文学?

刘子超:旅行文学是最古老的文学体例之一。荷马史诗《奥德赛》其实就是旅行文学。我一直觉得,旅行写作是最好的思维和写作训练。一切文学技巧,如风景描写、对话、人物刻画、细节、节奏等都得使用,而且还会训练到历史感、读文献的能力,以及有没有健全的世界观。

书乡:你最初是如何决定创作旅行文学的?是兼职创作还是全职?

刘子超:我一直想成为作家,而作家总需要一个起点。旅行文学写作就是我的起点。我从2016年开始全职写作。

书乡:去旅行之前会提前多久制定旅行攻略?会做哪些准备?

刘子超:这些年来,我一般抱着写作的目的去旅行。比如我想写一本中亚的书,有整整两三年时间就几乎只去中亚地区。我不太做攻略——如果攻略是指去哪儿吃饭,去哪儿睡觉的话。但我会阅读大量关于当地的历史、政治和文化的书。因为不了解的话,很多事情在当地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留意,不会看出意味,那就错失过去了。

书乡:在旅行过程中,写作会成为一种任务或负担吗?

刘子超:写作是一种任务,但不是负担。或者说,如果不是为了写作,我可能压根不会去旅行。对我来说,旅行一直是写作的途径和手段。

书乡:看到另一个世界他者的生活,再反观自我,是什么样的感受?

刘子超:其中一个观察是,哪怕再破败、混乱、苦难的地区,人们也会尽可能地去寻找生活中的乐趣。在土耳其和叙利亚边境,在荒芜的帕米尔高原,在印度落后的北方邦,在缅甸和掸邦的山地部落,我都看到过类似的景象。我觉得,人类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多亏了这种在不幸中寻求幸福的天性。这也让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其实很幸运。

书乡:新闻的专业背景和从业经历,会对你的写作产生哪些影响?

刘子超:我当过近10年记者。如今,在作家的身份之外,我也依然认为自己是一名记者。在旅行中,很多时候,我也会这么自我介绍。我觉得采访、交谈、寻找线人、理解别人的生活,都是10年记者生涯教会我的。新闻业的从业经历更教会我,应该更多把写作的视野投向他人,而不是只盯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书乡:未来会一直进行旅行文学创作吗?

刘子超:未来一段时间的写作计划是“地中海三部曲”:北非一本,欧洲至巴尔干一本,中东一本。明年春天会先出版一本写中亚的书,18万字。

书乡:对打算从事旅行文学创作的新人,你有哪些建议?

刘子超:我在书里写过一这样段话:“此等人生经验,我也是走了弯路后才无师自通的。要是当时有人这么教导我,恐怕我还会觉得人家倚老卖老。”我真的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