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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阿里去世,一段突尼斯近代史的终结

来源:澎湃新闻 | 刘燕婷  2019年09月29日07:21

突尼斯首任总统布尔吉巴。 Parisrues.com 图

2019年9月19日,前突尼斯总统本·阿里于麦加去世,八年的沙特流亡岁月也因此画下句点。自1983年的“面包骚乱”起,这位北非强人有过政变掌权的无限风光,也经历革命逼宫的仓皇逃窜,他的一生功过难定,却足以撑起半部突尼斯近代史。

面包催生的动乱

若没有1983年的面包骚乱,本·阿里(1936-2019)的掌权之路恐仍充满变数,而这一切还得从突尼斯的另半部近代史——哈比卜·布尔吉巴谈起。哈比卜·布尔吉巴(Habib Bourguiba,1903-2000)是突尼斯第一任总统,早年曾至巴黎留学,归国后服务法界,担任律师一职。其本为亲法的知识分子,却因回国后遭遇的种种不平等待遇,逐渐倒向反法阵营;更因一场天主教活动,投入了民族解放运动。

突尼斯首任总统布尔吉巴。 Parisrues.com 图

1930年代正是法国殖民北非的巅峰期,故天主教世界的盛事——圣体大会(Eucharistic congress),首度于1930年移至非洲的突尼斯举行,这场活动同时意在庆祝法国入侵阿尔及利亚一百周年;然而此举在北非的穆斯林看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圣体大会举行之际,更有欧洲人打扮成十字军模样,大摇大摆在突尼斯街头游行,双方终于擦枪走火,爆发了流血冲突。许多突尼斯民众因而被捕下狱,布尔吉巴正好担任其中几人的辩护律师,本就对法国殖民统治心怀不满的他,经此刺激,终于弃法从政。而历经20年的武装斗争与政治分裂后,突尼斯在1956年独立,布尔吉巴也于1957年成了首任总统。

布尔吉巴虽站在反殖的第一线,却深受留法期间的世俗主义熏陶,故其作风与土耳其的凯末尔极为相像,即推行诸多去宗教的现代化政策,削弱伊斯兰在突尼斯的政治社会角色——废除宗教法庭、禁止一夫多妻制、为禁绝童婚而将妇女的法定结婚年龄提高到17岁等;更在斋戒月期间建议全国民众不要禁食,还公然上电视喝柳橙汁以身作则,因而招来其他阿拉伯元首的激烈批评;其也屡屡嘲讽穆斯林妇女的蒙面传统,并公开戏称面纱是”可憎的抹布”,引发众多乌里玛(穆斯林教法学家)的反弹。

除社会改革外,布尔吉巴虽也颇有经济建树,却仍为突尼斯埋下了隐患。1962年,突尼斯走上社会主义路线,开始搞国有化、农业合作社与五年计划,然而作物歉收与生产效率不彰不仅让第纳尔重贬25%,还引发农民暴动,布尔吉巴只好改走资本主义路线,私有制于是在1970年代卷土重来,恰好突尼斯又在此时探勘出石油,加上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举国经济可谓一片繁荣。然而好景不常,大规模私有化导致许多国有企业员工失业,布尔吉巴晚年的突尼斯政坛又庇护主义(Clientelism)横行,民众的不满就像蓄势待发的火山,在1983年喷向天际。

当时国际油价下跌,突尼斯经济因而严重受创,布尔吉巴于是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寻求贷款;而 IMF 虽同意拨款,却要求突尼斯出台相关经济配套措施,最后布尔吉巴在12月29日宣布取消食品补贴,结果面包与面粉的价格随即飙涨一倍以上,穷人于是群起上街,由南部半沙漠区的内夫萨瓦(Nefzaoua)绿洲开始,工人、妇女、儿童、学生成群结队地袭击警察局、党部、国民警卫队与市政厅,骚乱逐渐扩及全国各地,布尔吉巴于是在1984年1月3日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而这正是本·阿里的崛起契机。

彼时的本·阿里还是突尼斯驻波兰大使,但由于其曾担任过国安局局长,于是被急召回国弭平骚乱。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后,本·阿里不负众望,大举镇压群众,还动用了直升机与坦克,造成150人丧命,骚乱因而散去。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布尔吉巴这么一召,虽说解决了外部危机,却引狼入室,祸起萧墙。三年之后,本·阿里发动政变,布尔吉巴被迫退位,将书写历史的大权让给了曾经的下属。

政变上位

本·阿里出身军旅,曾至法国特种兵学校与炮兵学校受训,后又到美国学习情报工作,1964年回国后便创立了军事安全局,担任首任局长,为布尔吉巴政权服务。然而本·阿里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在军事安全局服务10年后,其调任驻摩洛哥大使馆武官,并于三年后回国接任国安局局长,却又在升任准将后调派为驻波兰大使,明显被逐出了权力核心。

然而1983-1984年的面包骚乱却给了本·阿里翻身的机会,同年10月其升为将军,接着一路做到了突尼斯总理,兼内政部长与总书记,并终于在1987年让医生提了份健检报告,宣告总统布尔吉巴年事已高、无法视事,接下来将由本·阿里接班,不流血政变就这么发生了。然而有鉴于布尔吉巴的尊贵地位,本·阿里只是让其撤出迦太基宫(突尼斯总统官邸),并将其软禁在莫纳斯提尔(Monastir)的别馆,衣食俱全,也提供医疗照护。

如此作为,除感念其栽培外,更多的或许是为继承布尔吉巴的政治遗产,并稳定人心。2000年,布尔吉巴以96岁高龄逝世,本·阿里备极哀荣,让覆盖突尼斯国旗的装甲车护送其遗体,并广邀各国政要参加葬礼,出席的包括法国总统雅克·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阿尔及利亚总统布特弗利卡(Abdelaziz Bouteflika)、巴勒斯坦领导人亚西尔·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与埃及总统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等,一代强人就此别过。

本·阿里上任后着手改革政治,放宽了布尔吉巴任内设下的诸多限制。首先废除终身总统制,并将总统的任期限制为五年,且不得连任超过两次。而布尔吉巴生前极力压制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左翼组织,也在本·阿里上台后寻得了短暂的喘息空间,不仅参与国会选举,还能在报纸上发表反对政府的言论,本·阿里也释放多名被关押的激进伊斯兰份子。

然而,此番开放却逐渐反噬政权的稳定性。本·阿里的改革初衷意在塑造自己的开明形象,以及获取伊斯兰势力的支持,避免其与党内政敌合作,将初登大位的自己拉下台。没想到伊斯兰组织就像出闸的猛虎,不仅不愿配合,甚至暗中坐大;本·阿里虽说废黜了布尔吉巴,但同样身为留法归国的政坛精英,在坚持世俗主义这点上可谓一脉相承,故一看苗头不对,便在1989年下令取缔伊斯兰组织,于是风光一时的激进伊斯兰份子又被关回牢内,各大传媒也开始自我审查;本有任期限制的总统之位,也因本·阿里下令修宪,而废除了连任限制,终身总统制于焉复活,突尼斯似乎又逐渐重回布尔吉巴时代。然而,即便本·阿里渴望权力的野心昭然若揭,但他在民间的高人气确实也无人能敌,1999、2004、2009年三次总统大选,本·阿里的得票率从未低于89%,或许就算不修宪,要当个终身总统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个中关键,就是突尼斯的经济奇迹。

本·阿里上任后改革突尼斯的经济体制,并积极招揽外资,更透过亲西方的外交政策与欧盟交好,拓展贸易关系并招徕欧洲观光客。在其任内,突尼斯的人均GDP从1986年的1,201美元增至2008年的3,786美元,整整增加了2倍;在《 2010-2011年全球竞争力报告》(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中,突尼斯在全球139个国家中排名非洲第一,在世界排名第32;在波士顿咨询公司(Boston Consulting Group,简称BCG)2010年7月发布的《非洲挑战者》报告中,突尼斯与多哥、尼日利亚、安哥拉、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埃及、南非同列非洲八雄狮(八国占非洲70%生产总值)。

然而历史往往喜欢开人玩笑,全世界大概都没想到,突尼斯会在经济一片大好时,突然爆发一场令总统仓皇出走的动乱,还扩及整个阿拉伯世界,利比亚的格达费、埃及的穆巴拉克、也门的萨利赫政权接连垮台,叙利亚至今仍深陷内战战火,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场小贩与城管的冲突。

阿拉伯之“春”?

2010年12月17日,二十六岁的穆罕默德·布阿齐兹(Mohamed Bouazizi)在突尼斯南部的西迪·布兹德(Sidi Bouzid)摆摊,他是八口之家唯一的经济来源,这时一个女城管前来取缔其无照营业,布阿齐兹想象过去一样,支付10第纳尔罚款了事,没想到这次女城管直接没收了他的蔬果摊车。布阿齐兹立即赶往市政厅申诉,要求城管退还农产品与推车,但没被受理。求助无门下,布阿齐兹选择了自焚,风波由此而生。

在这位年轻人自焚的第二天,消息早就传得满城风雨,民众纷纷上街示威,并与警方爆发了冲突,骇人的自焚照在社交媒体上大肆流窜,结果全国都开始了示威游行。为平息动乱,本·阿里于12月28日前往医院探视布阿齐兹,但却没甚么效果,2011年1月4日布阿齐兹去世,群众的激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而会引发如此动乱的原因,一是突尼斯长年的经济发展不平等,二是各家媒体的推波助澜。以西迪·布兹德为例,其本是贫困的农业区,后在政府政策下,摇身一变为机械化的大型资本主义农场,成了突尼斯的重点农业区。然而在这波扶农活动中,得利的却多是来自斯法克斯(Sfax)与萨赫勒(Sahel)的富农与投资者;当地小农户的待遇并未提升,反而被剥削地更严重。

另一方面,尽管经济数据亮眼,但突尼斯的失业率却居高不下,青年失业率尤其严重;而本·阿里大举扶持企业也加重了恩庇主义,贪腐、寻租与裙带关系成了常态。许多大学青年一毕业便面临失业问题,但看着大老板与官员吃香喝辣,不免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怨恨,即便恩庇主义与高失业率在很大程度上是布尔吉巴任内就有的产物,但日趋强烈的相对剥夺感,仍将这股怒火引向了本·阿里政权。整个突尼斯经济就像炖着羊肉的高压锅,高压能逼出羊肉的鲜郁,但锅里的压力显然全都压在底层农工身上,时间一久,自然炸裂。

而在这场动乱中,媒体的角色也至关重要。在布阿齐兹自焚的前几个礼拜,维基解密和五家大报(西班牙的《埃尔佩斯》、法国的《世界报》、德国的《明镜》、英国的《卫报》和美国的《纽约时报》)于2010年11月28日同时发布了220个遭泄的机密文件,其中包括突尼斯政权贪腐、审查与镇压的相关描述。不论其可信度如何,维基解密的信息确实挑起突尼斯人民的愤怒,助长了几周后的示威力道。而动乱正盛时,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英国的BBC完全采用了支持示威者的报导立场,对本·阿里的统治正当性更是一大打击。

在1984年的面包骚乱中,突尼斯军队与布尔吉巴、本·阿里站在一起镇压群众;但在2011年的自焚事件中,军队却对总统爱理不理,本·阿里警觉到事情不对后,决定保命要紧,于是在1月14日搭机仓皇出逃,本来打算在一向支持自己的法国降落,没想到尼古拉·萨科齐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本·阿里只好往东边的阿拉伯世界飞去,最后在沙特寻得了政治庇护。从动乱发生到总统出逃的1个月内,美、法两国皆公开为本·阿里缓颊多次,毕竟突尼斯不仅立场亲西方,也时常穿梭欧美与巴勒斯坦间斡旋调停,更是北非的经济强国之一;其政治开放度与人权纪录或许不如欧美民主国家,但绝对好过产油的海湾君主国。然而上天这次没能顺他们的意。

此次动乱在突尼斯国内多被称为“革命”(ثورة)、“西迪·布兹德革命”(ثورة سيدي بوزيد)或“尊严革命”(ثورةالكرامة),而外国媒体使用的词,更大的原因是这种用法符合其一贯逻辑,即把非民主国家(或领导人有争议的国家)的群众示威以花果、颜色、植物命名,以象征公民力量的纯洁美好,其实就是把所有不是发生在自己国家的示威描述成自由与独裁的决斗、光明与邪恶的对峙,彷佛成功之后世界更美好,即便遭受血腥镇压也虽败犹荣。

但恰恰是这种视角,抹去了各地的本土脉络与结构斗争,将复杂的问题简化为黑白对决,并期待换个领导人就能自动修正所有问题,不仅过于天真,也是种无情无知的一厢情愿。突尼斯之后,中东各国相继出现群众示威,这波运动最后被冠上“阿拉伯之春”的雅号,更有人称之为继东欧共产政权崩解之后的“第四波民主化”。然而多年过去了,埃及仍是军方出身的塞西掌政,利比亚分崩离析形同回到部落时代,也门内战成了沙特、美国、伊朗的军火擂台,叙利亚内战导致大批难民涌向欧洲,许多国家不仅没有解决原先的问题,反而制造出更多问题,甚至连“国家”本身都消失了。

一段突尼斯近代史的终结

本·阿里的逝世象征一段突尼斯历史的终结。他与布尔吉巴有着类似的开头:身为留法菁英却又致力反殖,上台后压抑伊斯兰势力,让国家走世俗化路线,并以经济改革与恩庇主义来稳定政权;但两人同样都没猜中自己的结局,统治地风生水起,却下台下地电光石火。

如今的突尼斯已迎来革命后的第八年,失业与分配不均的问题没能解决,而没人压制的极端伊斯兰势力却破土而出,许多突尼斯年轻人之所以没有上街自焚,有部分原因就是在恐怖组织内找到了工作;而近年接连发生的多起酒店爆炸案,对仰赖观光收入的突尼斯经济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斯人已逝,在突尼斯人的记忆中,本·阿里年代或许是段繁华的黄金岁月,也或许是段专制的黑暗过去,矛盾的感受在革命与发展的光影下斑驳,并将如鬼魅般,一路纠缠着突尼斯近代史前行。

本文转载自“中东研究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