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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中行:“我”注唐诗举隅

来源:文汇报 | 胡中行  2019年09月29日07:23

在唐诗的普及工作中,到底应该是“我”注唐诗,还是唐诗注“我”,这是当今存在于这个领域的一个大问题。所谓“我”注唐诗,就是以唐诗为主体,从各个角度对作品本身进行阐释;而所谓唐诗注“我”,则是以唐诗为话题,来为自己的某种既定观点服务。唐诗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瑰宝,永远值得一代又一代后人学习、理解、吟诵、欣赏。所以,唐诗注“我”,作为文学创作偶一为之则可,作为严肃的学术性阐释则不可。而“我”注唐诗,才是唐诗普及工作的正确方法。

下面选取几首大家熟悉的唐诗,试作一番“我”注。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在唐诗人中名气很大,《旧唐书·文苑传》云:“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颢,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而这首《黄鹤楼》诗名气则更大,严羽甚至把它誉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传说李白曾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此说不一定可靠,但李白有两首仿作,说明对此诗的高度重视,却是事实。其一是《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其二是《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两首诗的模仿痕迹都很明显。

对于崔颢此诗,历来褒多贬少,所以说它是一首“傲视千古的好诗”当没有异议,但是要给它戴上“七律第一”的桂冠,我却不敢苟同。如果光从思想艺术角度去分析,必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否定此说最有力的理由是:就七律体制而言,这首诗只是一种变格而非常格。比如诗的上半部,完全不是律诗的写法,一连三句出现三个“黄鹤”,只能是古体诗的格局。所以,在对此诗的众多评价中,还是纪晓岚说得最好:“偶尔得之,自成绝调。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窠臼。”

《羌村三首》之一

杜甫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诗之所以被誉为“诗史”,主要是因为杜甫的一些作品真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给社会造成的破坏、给百姓带来的苦难,著名的有“三吏三别”、《北征》等,而《羌村三首》也是其中的名篇之一。

公元757年,刚逃出长安来到凤翔肃宗行在担任左拾遗的杜甫,因上书援救被罢相的房琯,触怒了肃宗,不久便接到“休假”命令离开凤翔。诗人从凤翔回鄜州羌村探望家小,由于兵荒马乱情况不明,杜甫当时的心情十分忐忑。历尽艰险后,杜甫终于平安地到达羌村与家小相聚。此事令诗人百感交集,于是写下了《羌村三首》。

这是其中的第一首,写的是他到家第一天的事情。虽然明白如话,但还是有需要讨论的地方。其一,“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有一版本误作“惊走还拭泪”,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杜甫的突然出现,使妻儿十分惊愕,一刹那间是人是鬼难以确定,等到回过神来,自然是相拥而哭了。这里非用“惊定”不可,如用“惊走”,以为见鬼而逃命,则亲情何在?成何体统?由此也可知杜诗是“一字不可改”的。其二,“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因为“生还偶然遂”,所以引来邻人“满墙头”,古代普通百姓家的墙都是比较低矮的,估计只要搬个凳子即可登上墙头。其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深夜不断更换灯烛,夫妻相对百感交集,犹如做梦一般。此情此景,比起“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来,似乎更为含蓄深沉。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王维

绛帻鸡人报晓筹,

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

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

佩声归到凤池头。

现在几成通识的所谓“唐代三大诗人”是李、杜、白的说法,其实是错误的,因为与李、杜相比,白居易明显差了一个档次。而真正称得起唐代第三大诗人的,应该是王维。清代徐增在《而庵诗话》中明确说道:“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这并不是一家之言,基本上是学界之共识。

王维的特点是各种门类艺术融会贯通,比如他的音乐才能出类拔萃,在绘画上更是南宗画派的开创者,几种艺术形态之交融,使他的诗歌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苏轼赞美他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种境界所产生的名篇佳句,有时连李杜也达不到。

这首诗作于平定了安史之乱后的肃宗朝,始作俑者是贾至,王维、杜甫、岑参等大诗人都写了。其中杜诗曰:“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关于这两首诗,到底谁更胜一筹呢?从历代评论来看,杜甫的这首似乎略胜于王维,这可能是因为老杜的人气更旺的缘故,但平心而论,我认为王维这首要比杜甫好许多。尤其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一联,把大明宫中的大唐气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是为绝唱,再没有比这更精彩的句子了。第三联“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也比杜甫在同一位置上的句子“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更好、更准确。我以为,王维写早朝情景胜于杜甫是很正常的,因为王维久列官场,对大明宫早朝的熟悉程度,要远胜于杜甫。由此可见,生活实践对创作来说是何等的要紧。

《题乌江亭》

杜牧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是一位很有政治才干的诗人,这在诗人中非常少见。

同是咏项羽,李清照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豪则豪矣,终究是诗人浪漫之辞。如果从政治历史的角度去考量,项羽“不肯过江东”乃是悲壮之举,而不是明智之举。

相比较,杜牧这首诗则要高明不少。杜牧在诗中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且有很多偶然因素,所以能够承受失败,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时江东子弟还有着强大的潜在实力,“卷土重来”还是有机会的。这里对项羽提出的批评是中肯的。项羽无疑是一位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但是他身上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导致了他的失败,而沽名钓誉,则直接断送了他的性命。

咏史是古代诗歌的一个重要题材,作品浩如烟海,但是真正能咏出新意、提出新见的,还是少数,而杜牧的咏史诗,则是脱颖而出、高居其上的。

《隋宫》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李商隐最吸引人的作品自然是他的无题诗,那种朦胧、哀怨、唯美,千百年来打动了无数读者。其实,他的咏史诗也是一流的,这首《隋宫》便是代表作。由于李商隐的诗多用典故,所以,我们还是有必要对诗中的一些带典的词语略作解释:紫泉,即紫渊。唐人避唐高祖李渊讳改紫泉。这里以紫泉宫殿借指长安的隋宫。芜城,指江都,旧名广陵,又名扬州。刘宋时鲍照见该城荒芜,曾作《芜城赋》,后遂有此称。日角,旧说以额骨中央部分隆起如日,附会为帝王之相,此代指李渊,有人认为指唐太宗,是不准确的。锦帆,指炀帝下扬州的龙舟,其帆皆用锦缎制成。第三联用了两个典故:一是放萤,炀帝曾在洛阳景华宫征得萤火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一是栽柳,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末两句:陈后主为隋所灭。据《隋遗录》,炀帝在扬州时,恍惚间曾遇陈后主与其宠妃张丽华。后主即以酒相进,炀帝因请张丽华舞《玉树后庭花》,后主便乘此讥讽炀帝步己后尘贪图享乐安逸。《玉树后庭花》,乐府旧名,此指陈后主所作新歌,被后人视作亡国之音。

李商隐的这首诗,艺术上是成功的,但在内容上却没有提出新的或者自己的见解,还是落在了炀帝因奢而亡的窠臼之中。其实,隋炀帝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人物,他也的确做过许多好事,比如开凿运河、推行科举、放宽刑法、降低税率等,都是利国利民之举,甚至有人说他是“倒在门阀制度下的伟人”。对这样一个褒贬如此对立的人物,如果能从自己的角度提出哪怕一点新见,那就更好,更符合咏史诗的要求。

《金陵酒肆吟留别》

李白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据考证,此诗作于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年),是年李白才25岁。前一年的秋天,他离开四川往游金陵(南京),在那里逗留了大约半年时间。开元十四年春天转赴扬州,临行之际,朋友们在酒店为他饯行。这就是此诗的写作背景。

李白出身富商家庭,有良好的经济实力,为人又轻财好施,所以初到金陵便结识了许多朋友,这是不难理解的。但是纵观李白在金陵所写的诗歌行迹,似乎并没有交上志趣相投的挚友,所交也就是一群年龄相仿的小青年,所以这首诗应该只是随心所致的应酬之作。但李白毕竟是李白,即便是应酬之作,也能写得如此精彩。

解读这首诗,首先要理解三个问题。其一,柳花有香?从诗句的逻辑看,风吹柳花满店生香,香的应是柳花,但柳花其实无香。进而一想,身在酒店,闻的应是酒香。所以,第一句写的是所见与所“闻”,这种不经意而经意的写法,正是李白诗的一个特点。其二,吴姬是谁?吴姬的姓名当然无从考证,但她的身份却是可以推测的。女招待抑或女老板?当然不能确知。但我认为将其解释为女老板似乎更为合理。因为酒肆不是饭店宾馆,一般规模不大;从诗中的“劝”字(一作“唤”)看,明显带有主动推销的意思;再则,女老板容易使人联想到当年的“文君当垆”,意境就更美了。其三,压酒为何?说它是制酒的一道工序,应该是不错的。但从吴姬一边压酒一边劝酒来看,这个酒肆的确是个卖酒的小作坊,并且酒质也比较粗糙,绝不会如“九酝”般醇美。估计是米酒一类,适合年轻人喝。

诗的绝妙处在末联,充分体现出李白诗歌“汪洋恣肆”的艺术特色,值得读者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