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应松:写生态,更要表达广阔的现实世界

来源:文学报 | 傅小平  2019年09月27日07:33

陈应松

我是想写我渴望知道的生活,干脆就是我渴望的生活。我渴望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你不去深入和体验你到哪儿想象呢?你写你渴望的生活,也是在重构你的精神世界。

记者:关于你的神农架叙事,莫言有个颇具概括力的评价:“陈应松用极富个性的语言,营造了一个瑰丽多姿、充满了梦魇和幻觉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建立在神农架上但又超越了神农架。”当然,除了个性化的语言之外,或许还可以加上诸如“广博的知识”“充沛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奇异的故事”之类的修饰语。你的长篇新作《森林沉默》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知识、感情、想象、故事,还有语言,才吸引我读下去的。这部小说体现了某种综合性。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是否是评论家李敬泽所说的“你命里该写”的一部书?

陈应松:我自2000年去神农架挂职深入生活,到这几年选择半隐居式地在神农架生活,快二十年了,我写了几百万字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但没有一部是关于森林的,我总是想写一部森林的长篇,也一直在准备,这就是尽可能多补充点森林的知识,写了三年,改了一年,觉得有点模样了,才拿出去。这的确是我命里该写的书,既然此生与神农架结缘,就要对得起神农架。何况神农架给了我一切,只有更深入地了解她,才能真正全身心地爱她,写她。我喜欢森林狂热和阴郁的气氛,森林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杂草丛,它的远古的荒芜感让人不知所措,人会有失踪的恐惧,因为这种旷世的消失感,会把你彻底地征服。这是人回到人类远古故乡的一种还乡病,爱上森林是艰难的,它太荒凉,是我们古老乡愁的废墟。

记者:小说里关于森林的知识的确丰富,用你自己在后记里的话,其中涉及到近百种动植物,以及关于森林的物候、地质、气象和所有对于森林的想象。

陈应松:我说了我希望写得像动植物图谱一样精细,并告诉人们如何描写山川自然,我认为我应该做一件这样的事,这件事很有开创性的意义,它就像某种自然随笔一样,非常美艳,可以为我这部小说中的山民们简陋而残酷的生活增添一些暖色。我在最后一章罗列了许多的神农架花卉,我删掉了很多,我原想写360种花卉,要打破某种极限,造成阅读刺激,后来我还是妥协了。但已经够多了,这是有意为之的,是为自己书写森林的恐惧壮胆。这种写法很暴力,读者一定有新鲜感。

记者:你或许是太想让森林开口说话,或为沉默的森林代言了,所以你要让它们有更多的呈现,哪怕只是在书页上留下个名字。美国生态作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写过一本《看不见的森林》,言下之意是提醒人们“看见”森林的。你写《森林沉默》,大概也包含了类似提醒的意图吧。

陈应松:我在这部小说中提到了戴维·乔治·哈斯凯尔的这本书。这位作家很伟大,在一平方米的森林里写出了浩大森林的秘密,广博的学识让人佩服。此人是个生物学家,他的研究调查本来在生物学界就是如此,找一米见方的地方,调查昆虫、植物的分布,没想到的是生物学与文学离得如此之近,而他的观察和描写能力又如此惊人。一种苔藓,一只蜗牛,一个飞鸟,一只萤火虫,一丛树梢,都能够写出整个生物世界的秘密,写出自然森林生态的生机和复杂性。但我在小说中是以写人为主的,我没有醉心地写生物,我的作品中对森林的描写又是不吝笔墨的,如果把它们拎出来有好几万字。

我说了我写森林是对抗森林的精神压迫。森林虽然沉默,但神灵在飞舞,一切在暗处有不测的心机,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活得有声有色,波澜壮阔,有着自己的发声方式。森林从来就不会沉默,只是我们在遥远喧嚣城市的人,完全听不到森林的壮丽交响。森林是不可欺的,凡是欺辱森林的,都会得到森林的强力的高亢的反击和回噬,决不会有好下场。我就是想用文字传导来自森林貌似沉默却是壮丽的天籁之音。

记者:李敬泽说,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山林是薄弱的,自然是薄弱的。那你写这本小说,是否有一种使命感,接续古代文学或荆楚大地写自然山水的传统,为“以人为中心”的当代文学补上一课?

陈应松:其实中国的山水文学是非常发达的,楚辞诗经里生长着茂盛的草木,中国人对草木的认知很深并且赋予了它们美妙的名字,草木的名字多是难认难写的生僻字,有神秘性更有神性。从魏晋到唐宋,山水诗的发展登峰造极,如果没有山水诗包括散文创造的意境,我不知道中国文人该怎么生活。中国古代散文随笔里对山水的描写,用词精妙丰富,达到了极致。作家对自然景物和山水描写与感悟能力的失去,是近几十年的事,加上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的迅猛推进,自然在我们生活中的远去,成为奢侈,成为文学的珍稀物种,我有一点小志向,就是要复活大自然中山川河谷花木鸟兽在文学作品中的卓然风情,所以我不仅在《森林沉默》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大自然,也在其他作品包括散文中写自然风景。读者不仅仅读故事,他们还可以在我的作品中饕餮大自然的盛宴。

我还想讲一下山水,山水对中国人精神信仰的塑造特别是对中国文人的精神塑造、精神修炼与经典化太重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一种人生境界,也是做人态度。不可能行到水穷处,都去跳个广场舞。还有古语云,山可平妄,水可涤心。山如何能平人内心的妄,去山里的人才知道。还有山含瑞气,水带恩光。恩光是什么光,只有选择住在水边的人才体会得了水的恩光。

记者:如果说你就是生态小说作家,是把你窄化了。事实上,你还写了不少现实题材的作品。

陈应松:西方的生态是自然的学术的,中国的生态是现实的社会的,古代的生态又是人文的哲学的。特别是在中国生态一定是社会问题,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将生态纳入现实问题来考量,我在神农架考察和生活,得出了我的结论,所以我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生态作家,虽然我渴望让我的作品更纯粹更安静更洁净更学术更人文,但我做不到。所以,我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是有强烈介入现实企图的,是要表达更广阔的现实世界的。

记者:在中国那么多作家里,你可以说是扎根生活的典范之一吧。因为你是比较强调作家要行走体验的。作为作家中的体验派,你怎么看文学与生活之间的关系?

陈应松:我时常在讲课时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倒引起了我的思考,比如写生活不是提倡写熟悉的生活吗?为什么你要跑那么远写陌生的生活?这个提问者一定还没想明白,而我也没想明白。我就反问他:你写熟悉的生活写成功了吗?你真的以为你本身在生活之中了吗?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我们写的,你渴望写什么样的生活?好像是略萨说的,他在巴黎发现了拉丁美洲。为什么他在美洲发现不了美洲?莫言如果从来就生活在高密,他永远不会发现那个文学上的高密东北乡。另外,我不想写我熟悉的生活,我是想写我渴望知道的生活,干脆就是我渴望的生活。我渴望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你不去深入和体验你到哪儿想象呢?你写你渴望的生活,也是在重构你的精神世界,完成你的精神模型,矫正你的精神缺陷,阻止你的精神愚妄。我对我自己说,书写远方,与神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