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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靠的是身体的智慧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舍温·努兰  2019年09月24日07:54

书名:《生命之书》 作者:[美]舍温·努兰 译者:林文斌/廖月娟/杜婷婷 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2019年3月出版

舍温·努兰医生是耶鲁大学医学院外科医生,问诊过上万名病人。同时,他还是耶鲁大学医学院外科学、医学史、医学伦理学教授、TED演讲人,长期为各大报刊撰文,是一位会讲故事的医生。他以医者的亲身经历和哲学家的宽厚视角、医学史学者的审慎,用来源于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为读者展现“身体的智慧”。对生命科学的研究越是深入,越会发现我们未知的领域就越多。

人体会设法维持一个稳定状态,且持续不断地调整身体的正常组成,并让这些成分保持均衡。若是均衡状态遭受破坏,人就会生病。依据这些原则,医生的作用就是协助人体重建平衡状态,具体做法是开立处方(通常是草药或其他植物),供给身体所欠缺的成分,或把过多的成分排出体外。按这种观念,人体的疗愈能力既能维持体内成分的平衡,同时在失去平衡的时候有办法重建均衡。

人体共有约75万亿个细胞,其中只要有部分稍微失去平衡,附近或别处就会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立刻就能采取与此相对应的行动。一旦传来必须采取行动的信息,人体几乎会马上展开修正,并知道要如何应对。所谓“身体的智慧”,正是这个意思,而我们也借此得以存活。不论是体内哪一个器官里的细胞发出求救信号,也不管它是借着血液、神经、细胞或局部的体液传送的,位于他处的腺体、神经中枢还有血液,都会接收到这个信息,知道要提供协助。如此一来,就启动了人体内确保安全的种种机制。

若出于某种遗传、感染、代谢或其他原因,重回稳定的修正机制无法达成任务,人就生病了。有时,过了一阵子之后,人体就会适应新的状态,并在稍后不久重回恒定。如果真能如此,疾病就会缓和消退,不需医疗介入,病人也能不药而愈。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身体没办法修正失衡状态,疾病持续进展,直到病人自己也有感觉了,此时就需要医疗处理。不论是借药物补足、排出甚至是摧毁过多成分,通过外科手术除去发病的根源,借由放射治疗把病灶消灭,或是结合多个或全部的上述手段,医疗团队都会想方设法重建体内的恒定机制。如果成功了,就能重拾健康。要是不幸失败,疾病仍在,就有可能会走向死亡。

在本书里,你会读到许多这方面的资料。作者将描述由器官组成的各个系统,比如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循环系统,以及生殖系统,并借由作者处理过的病例,让读者知道各个系统究竟如何运作。另有章节专论血液、遗传、心脏,以及人体细胞浸泡于其中的组织间液,还会讨论到生命的基本单位,也就是细胞。通过描述几位最具代表性的病人,能够让各位看出身体本身也具有智慧,且在现代医学的协助之下,可助我们击退对体内恒定状态的种种威胁,而这样的均衡状态正是维系生命所需。

准备就绪、小组成员各就各位后,吉尔伯特就在鲍德温的指示下从克里特拉上回做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愈合的疤痕切入。接下来,就以摆锯将克里特拉的胸骨从中切开。之前的手术留下一大块硬化的结痂组织,加上严重粘黏,要切得干净利落、分出主要构造实属不易。疤痕层又不断渗血,可谓雪上加霜。鲍德温的话语简洁扼要,只有短短一两句指示或是评论一下刚完成的工作,例如“直接切下去!不要划来划去的”,或是“这家伙‘血汁’还真多”。

疤痕组织好不容易才切开。6点55分,也就是下刀后80分钟,我们帮克里特拉打上肝素以防血液凝固。在心脏手术发展的早期,抑制凝血机制是很难突破的一关,而恢复凝血机制则更加困难。现在当然已轻而易举,只要小心计算肝素的注射量,即可防止血液凝固、阻塞血管,之后再依需要打上肝素的拮抗剂鱼精蛋白即可解除抗凝作用。

克里特拉之所以需要抑制凝血是怕他的血液会在人工心肺机(或称供氧泵)形成阻塞。所谓的人工心肺机就是在移植时取代心肺功能的机器。这个机器的原理看似简单,却是十分神奇的科技:粗大的管子接到右心房的切口,和腔静脉相连,人体就此接上这台人工心肺机。如此,通往心脏的血流就可以引流至心肺机的蓄血容器,然后再把这些血液打入一个充满氧气的人工腔室,喷到极薄的聚丙烯网膜上,进行气体交换——这正是模拟正常的肺脏功能,使氧气能从网膜渗到血液当中。新鲜的含氧血再经由泵打入主动脉内的金属管,顺利进入病人体内。

这个设计原理虽不难,却是科学家历时20多年锲而不舍努力研究的结晶。费城的约翰·吉本医生得以借由这套机器,在1953年成功完成第一例开胸手术。1956年,耶鲁纽黑文医院首度启用人工心肺机时,我也在场,我和整个外科团队在实验室里研究了几百个小时才搞清楚怎么用。今天,踏入心脏外科的住院医生已不觉得这种机器有何稀罕了。

在打好肝素、接上管子、夹好止血钳后,我们就先设法使血液绕道而行。7点19分,鲍德温命令调低人工心肺机上的温度调节器,使克里特拉的体温下降到28摄氏度,因为代谢机制会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变慢,延长缺血组织的存活时间。此时,主动脉和主要的肺动脉已用止血钳夹住,在心脏上方分叉。克里特拉那颗缺血的心脏再跳几次就停止了。接着鲍德温和吉尔伯特就准备切除心脏,只留一点心房后壁的边缘。

搏动的心虽神奇,却比不上那没有心脏仍能活着的人体。我和麻醉科医生一同站在手术台的前端,紧盯着克里特拉胸腔中虚空的地方。虽然没有心,他还活着,而且还能呼吸。新的心脏就在两米外的不锈钢小桌子上,浸泡在营养液中。哈蒙德把这个在一旁静静等待的心捧到手术台上,鲍德温修剪它的主动脉、肺动脉和心房,直到满意为止。接着,就把这颗心植入克里特拉的胸腔,吉尔伯特就开始缝合,这颗心就此在“新家”住了下来。

此时,鲍德温和吉尔伯特从容不迫地工作,一言不发,也没有交谈,只是简单地指示护理人员和麻醉科医生怎么配合,语句极其简短, 声音不带任何鼓励或批评。只要鲍德温稍微点一下,吉尔伯特就完全明白该怎么做,缝得巧夺天工。当然,鲍德温有时会有警示潜在的危险,或是一两句训诫。这个团队的默契让我感觉完美得近乎没有情感。这也难怪,这台手术的赌注是如此之大。压力沉重得让人无法插科打诨——这个场景让我想起老电影中两个艺高胆大、对保险箱下手的窃贼,虽然不急着完成,但还是注意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吉尔伯特手巧心细地用聚丙烯缝线把供体心脏的心房和克里特拉心房残留的边缘缝合。心房壁相当有弹性,所以很好缝。现在,新的心脏已定位,一动不动地躺在“新家”,上面突出的是主动脉的环状残壁,有点像橘黄色的水管。吉尔伯特接着把下垂到心肌的冠状动脉和克里特拉的主动脉管壁缝牢。确定缝好后,就松开主动脉止血钳,人工心肺机再把含氧血灌到冠状动脉中,以灌注新心的肌肉。那颗心脏从离开原来主人的身体到这一刻正式成为另一个人的器官,足足缺血两小时40分。

最后一个步骤就是肺动脉的缝合,很快就完成了。现在这颗心已完全属于克里特拉。然而,这颗心脏好像因换了环境还不大适应,虽已重新得到血液的滋润,却迟迟未能自行搏动。反之,还有点发抖,似乎是因为羞怯,接着就开始不协调地纤颤,就像是胡乱颤抖的肉块。鲍德温试着利用接在心房上的踏瓣形状的电极传送几次电击,让它乖乖听话,但是心肌仍顽冥不悟。于是他和吉尔伯特把电线接到心脏表面,和外来的电流即心律调节器相接,强迫它规律跳动,直至窦房结和心肌适应这个新家。也许,还要等上好几天这颗心才能完全自在。

这颗心的顽固让我有点担心。然而,只要见识过几次心脏移植的人都不会大惊小怪,尽管有心律调节器和药物之助,新的心脏还是不会那么快就安居下来,规规矩矩地跳动。也许,在场的人只有我为克里特拉担忧,怕他终究逃不过鬼门关。鲍德温和他的小组显然很有经验,他们耐心等候,不时刺激一下心肌,心跳的确有改善。过了45分钟,这颗心终于可以自行强力、规律地搏动,心律调节器的电线看来已成累赘。这时,再补几针缝线,加强一下,人工心肺机就可功成身退,血液绕道的管子也可拆除了。9点40分,失去衰竭的旧心才两个多小时的克里特拉,又有一颗健全的心了。

此时,开始注射肝素的拮抗剂普罗他命,再接上几条粗大的抽吸管以吸除渗出来的血液,抽干净后就可开始关闭胸腔。锯开的胸骨用粗的不锈钢线系紧,皮肤则用手术用钉针钉合。11点30分,克里特拉被推出手术室,进入心脏外科重症监护病房的恢复室。

若有人问我,对于刚才的一切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就是肃静。见惯了外科手术室中的嘈杂、激动的我,实在很佩服这个移植团队的冷静,让旁观者几乎感觉不到那种激情和危险。弥漫在整个手术室的是一种低调的乐观和绝对的胸有成竹。不只是鲍德温和吉尔伯特,其他医生、护理人员和技术员,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主刀的鲍德温让整个团队感受到“我们不仅能做,而且是首屈一指的”。这种无与伦比的自信或许在其他时候看来是高傲自大,但在手术室中却大大发挥作用,而且统御得宜。就为了这短短的两个小时,耶鲁花再多代价延揽鲍德温都不为过。

(节选自《生命之书》,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201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