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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用历史眼光观照,以文学酵母加工,记录下时代样貌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19年09月20日07:48

赵德发长篇小说《经山海》将个人生命史与社会进程连结,以一个乡村基层女干部的成长牵连起排山倒海的时代前行的风貌和足迹,为历史留下注脚。出生于农村,从25岁起就在公社、县委工作,后来成为专业作家,赵德发始终关注农村,他对乡镇干部这个群体较为熟悉,择取乡村基层女干部作为主角,这是新时代里呈现出的“新人”形象,他们呈现了新的精神气韵和时代气质。

赵德发长篇小说《经山海》在《人民文学》杂志2019年第3期发表时,主编施战军在卷首语中写道:“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热切盼望着具有新时代情境气象、新时代精神气韵、新时代人物气质的现实题材力作的不断涌现。”无疑,这是对当下文学一种应然的期许,身处新时代,作家们如何作出反应?

这必然是不容易的,诚如施战军所言,“这是一条必须实实在在进入新时代内部细部,有无穷发现并有无尽感触才可能摸索出来的创作之路;这是一条必须真真切切理解新时代广度深度,有天地格局并有天下情怀才可能行走出来的创作之路。”《经山海》将个人生命史与社会进程连结,以一个乡村基层女干部的成长牵连起排山倒海的时代前行的风貌和足迹,为历史留下了注脚。

出生于农村,从25岁起就在公社、县委工作,后来成为专业作家,赵德发始终关注农村,他对乡镇干部这个群体较为熟悉。择取一个乡村基层女干部作为主角,是因为他深切知道,“乡镇的一些女干部德才俱备,不让须眉,会用历史眼光观照当下,有强烈的使命感与担当意识,既接地气,又明大势,成为乡村振兴的扛鼎人物。但她们也有凡人俗举,七情六欲,在家庭与事业上,她们很难两全,有诸多烦恼乃至种种磨难。”这是新时代里呈现出的“新人”形象,他们呈现了新的精神气韵和时代气质。

1“写出人物在时代中的命运,是作家的重要任务。”

记者:《经山海》最显著的结构特点,是以“历史上的今天”串联起大时代、大历史和个人生命史之间的连结。为什么选用这样的方式?你在后记中提及《历史上的今天》一书给你的冲击力,但在这之后,我想应该有更多的考量。

赵德发:用“历史上的今天”结构小说,是我构思这部作品求新、求深的结果。写现实题材,往往是就事写事,失之肤浅,我必须避免这个问题。我想,每一代人都在延展历史,历史也记录下每一代人的踪迹,我必须让这部小说有充沛的历史感。主人公吴小蒿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她拥有历史眼光,习惯于以历史为背景看待事物、思考问题。在小说的形式上,每一章前面都有一组“历史上的今天”,罗列出某一天在中外历史上发生的大事,让读者的视野有纵深感。另外再加上“小蒿记”、“点点记”,即母女俩各自记下的个人大事。这样就如你所说,串联起大时代、大历史和个人的生命史之间的连结。古罗马的著名人物西塞罗说:“如若不了解在你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始终只能是个孩子。如若人类的生活不与其祖先的生活结合起来,并被置于历史的氛围中,那它又有什么价值?”这话虽然说得有些过头,但是,他强调人类要有历史眼光,这是对的。所以,我作品中的人和事,也应该“置于历史的氛围中”。

记者:小说自吴小蒿就任楷坡镇副镇长始,党的十八大即将召开,“八项规定”即将出台,之后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开展,至最后美国对中国加征关税,这些都折射出“十八大”至“十九大”之后的社会面貌,也是一名中国乡村基层女干部的成长史。时代与个人如何接轨,可能是现实主义文学真实、鲜活的题中之意。你在写作中如何处理?

赵德发:时代是与人紧密联系的时空概念,也是能影响人的意识、改变人的命运的客观环境。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个时代之中,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写出人物在时代中的命运,是作家的重要任务。《经山海》的主人公出生于农村,被重男轻女的父亲视为蒿草,而她不甘心像蒿草一般生死荣枯,想让自己长成一棵树。于是,她发奋读书,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十年后,不愿平平庸庸在办公室坐到老,就参加科级干部招考,去山海相间的一个镇当了副镇长,此后的八年间迅速成长,成为一名改变乡村面貌的基层女干部。她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时代的影响,同时,她也对时代做出了贡献。

记者:不难看出,你对乡村基层的干部群貌非常熟悉,对普通民众也非常了解。此前,你也曾经以“农民三部曲”等多部作品对乡村给予关注,这次写作《经山海》,是不是进行了新的田野调查?因为事实上乡村的农民及干部们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赵德发:跨世纪前后,我用八年时间创作了“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反映近百年来中国北方农村的时代变迁。但进入新世纪以来,农村——其实已经不能叫农村,应该叫乡村了,因为一、二、三产业交叉分布已经十分普遍,尤其是土地大面积流转,让乡村呈现出新的面貌。各类人等也都有了很多变化,从思想意识到行为方式。我必须了解这些。除了平时密切关注,我还去许多地方采访,获得了大量鲜活的素材。

记者:事实上,吴小蒿及她周围的乡村基层干部们,是在重建一种乡村秩序。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面临的种种困难,存在于价值建构、经济发展、文化振兴过程秩序重建的多种层面。

赵德发:这几年,乡村建设的成就有目共睹,精准扶贫、山村搬迁、城乡环卫一体化、创建田园综合体、发展乡村旅游等等,让乡村面貌日益美丽。随着物质生活水准的提高,基本保障的落实,“天网工程”的普及等等,连以前让许多人头疼的治安情况也有了大大改善,小偷小摸现象少了许多。乡村秩序建设也在探索中、进行中,但这是一项历史性的系统工程,不可能短期内完成。过去,儒家文化加上宗法制度,造成了几千年乡村秩序的超稳定性结构。但现在这种结构不存在了,好多人的宗法意识荡然无存,秉持物质主义价值观,加上城市化导致的迁徙频繁,混居普遍,一些家庭、家族间联系薄弱,温情不再。而一些地方官员与基层干部,好大喜功,为了获取“政绩”变着花样折腾。有关方面应当警觉起来,让我们的乡村从内到外在健康运行、有序发展。

记者:《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关于《经山海》曾说,“新时代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带着新时代的印记。”我想,反映到小说中时,新时代也是在创造一种新的历史,每个人都是参与其中的创造者。你写作这部作品,是想给这个时代、历史做一个怎样的注脚?

赵德发:有一句老话:作家是时代的书记员。真切感受这个时代,认真观察这个时代,将时代的精神传达出来,将时代的样貌记录下来,这是作家的一份责任,一份担当。我希望,以后有人读到这我部小说,能从中了解这个时代,获知一些历史细节,知道21世纪第二个十年里,在黄海之滨的乡村里发生了哪些事情,能给后人什么启示。

2“我期待的‘新人’形象,应该有文化,有理想,并将理想付诸行动。”

记者:集中到人物。吴小蒿的名字有一点意味,她本是荒野里一株柔弱的“蒿草”,但这株蒿草却不想屈从于命运,她一心想“长成树”。如你所言,她也展现了这个时代新的干部形象,受过高等教育,看待问题的角度、处理问题的方式与前辈有所不同。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文学里的“新人”形象。你期待呈现的是什么样的“新人”形象,他们具有怎样新的素质?

赵德发:我的理解是,作家笔下的人物,应该是别人不曾写出来的,既有时代特点,又有独特个性,并寄予了作者审美理想的人物。我是带着这一理念去写吴小蒿的。她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同样经历着世界的变化、社会的前进,但她有她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命运,所以有了独特的生命轨迹。我期待的“新人”形象,应该有文化,有理想,并将理想付诸行动,为这个世界变得美好而勇于付出。他们人格健全,心地善良,言行中闪射着人性的光辉。

记者:我曾经在采访另一个作家时,谈及一个感受,你这一代的作家,特别长于塑造人物。这篇小说里,你一直将目光聚焦在吴小蒿上,叙述都围绕她展开。她的个人生活其实是不幸的,贫穷家庭的二女儿,不得不嫁给一个恶劣的人,常被丈夫家暴,但她在工作上却又是如此要强且有作为。你对这个人物的爱从笔端溢出,现实主义作品吸引人的一个原因,大约也在于此——真实性。作家要赋予人物真实感、贴近感,其实是考验笔力的。

赵德发:塑造吴小蒿这个人物,倾注了我的心血与感情。她没有原型,是我用“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方法虚构出来的,但小说出版后一些读者向我讲,这是他们那儿的谁谁谁。写人物,应该首先让人物在心中活起来,呼之欲出,与其心心相印。按我原先的设计,吴小蒿的身世更惨,她出生后差一点被她父亲用指头弹死,幸亏母亲拼命呵护,让她活了下来。但因为某种原因,这些内容只好删掉了。她后来被一个品质恶劣的“官二代”纠缠,不得不嫁给他,想离婚却离不了,经常挨打受骂。像这样婚姻不幸、忍辱含垢的女干部,我认识好几个。我也见识过一些性格要强,有事业心,一心要为老百姓做实事的女干部,她们赢得了群众的普遍尊敬。那些乡镇干部,无论男女,他们的工作强度、难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不堪承受的。我了解这些,并写进作品,让人物有了真实感,让读者有了贴近感。

记者:吴小蒿做的工作,是与文化相关的,无论是“斤求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留、“香山遗美”的保护、丹墟遗址的发掘,还是渔业博物馆的建立,甚至是更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到孔林里求楷树种子,最后楷坡真正楷树成林。这与吴小蒿历史专业出身,特别注重存留历史不无相关,是不是也具有一种意味,文化、历史在个体生命和时代发展中的意义?

赵德发:我让吴小蒿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就为这部作品的文化意蕴、历史分量做了铺垫。对文化、历史感兴趣,由她的学业促成,也是她作为镇长的责任与担当。她明白,五千年的文明史就在她的面前与脚下展现,她应该好好保护,发扬光大。她也明白,个人史终将汇成时代史,所以她在全镇搞起了“乡村记忆”项目,大量收集老人们的口述。她还知往鉴今,思考时代大局、乡村大势,表现了一个基层干部的胸怀与眼光。可以说,在吴小蒿的身上,寄予了我的理想与期待。个体生命,微不足道,但与文化、历史联系起来,就有了分量。一个时代,如果注重文化建设,这个时代就会在史书上增光添彩。

记者:你刻画了干部群像,贺成收因为情义未与作恶多端的慕平川划清界限,周斌一心想回城工作,房宗岳安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却忽略了儿子的成长……这些人物的个体命运、人生选择,其实也共同交织出一种普通人生活的状态。这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共同推动着社会的发展,也经历着困难、奋斗的种种历程。

赵德发:一个乡镇,一群干部。我年轻时曾在公社当过秘书,后来又在县里工作几年,对乡镇干部比较了解。他们虽然都是干部,但也和普通人一样,事业上有成功之处,生活上也有无奈与困厄。有句话说:性格即命运;还有一句话:时势造英雄。人的性格千姿百态,命运曲线有无限的可能性,而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历史潮流的强力驱动下,这些命运曲线还会有较大改变。就拿书中的一个小人物司机小王来说,他在部队时为了“进步”,天天练习喝酒,每天临睡前喝一瓶“二锅头”,得了个绰号“王小二”。练成了酒量,反腐败却开始了,他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好转业回家。这就体现了性格与时代的双重作用。“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因为谁都想让人生更加出彩。然而,往高处走的时候,也要看到“水往低处流”,懂得另一种人生智慧。

记者:“经山海”有一种气魄,也仿佛一种象征,指向人们在几十年中国社会发展和时代前行时的努力奋斗和创造历史时的伟大气象,也是人生的山海。“经山海”真正的意味是如此的吗?

赵德发:有山有海,是主人公的工作环境。经山历海,是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排山倒海,是时代前行的伟大力量。这部作品原来不叫《经山海》,是《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先生给改的。这个书名,传达出气魄,提升了境界,我很喜欢。

记者:当我们置身在时代和历史的纵轴中时,作家如何呈现时代?如何写出时代跨度和历史纵深,能经由人物的精神气质、生命追求,感知到时代精髓和精神?现实主义创作应当是一种有效方式,作为一位多年精耕于此的作家,你应该有自己的理解。

赵德发:“精耕于此”不敢当,念兹在兹是事实。我写作四十年,一直走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我1955年出生,经历了农耕时代向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历史性转变,经历了国家与民族六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历史感十分强烈,对当下也一直密切关注。我们今天经历的事情多如牛毛,大多似乎很普通,但如果能用历史眼光去打量,就会发现它们的性质与意义。所以,用历史眼光观照,以文学酵母加工,我的笔下就有了似乎永远也写不尽的内容。我的追求是,不论写往昔,还是写当下;无论是写人物,还是写事件,都将目光往历史的纵深处扫描,甚至向未来观望,这样才能把握到时代的精髓与精神,让人物在特定的时空节点上鲜明存在,体现出独特的精神气质,奏响个体与时代相遇时的生命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