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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薄伽丘庄园 

来源:北京晚报 | 海龙   2019年09月20日07:47

在“薄伽丘”旅舍不寐的夜,我匆匆做了些关于薄伽丘的作业,得知在意大利,以“薄伽丘”命名的服务业约有三家。除此外另有一家叫“薄伽丘旅店”位于佛罗伦萨,还有一家“薄伽丘俱乐部”似也在左近;有理由推断这里有可能是薄伽丘的大本营。在意大利,薄伽丘不是个流行的姓,极少有人姓它。所以,我也有理由相信这旅舍跟写《十日谈》的乔万尼·薄伽丘或有某种不可知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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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米兰到佛罗伦萨的旅程不近,选在比萨附近歇宿一夜理所当然。

比萨是个古城,也是个小城。它闻名世界,人口却仅只十余万;在中国,这也就是个普通村镇的规模。但比萨却改写过人类的历史,它诞生过伽利略等一众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这里风光旖旎,连田野中都奢侈地矗立着雕塑和古罗马宫殿遗址,意大利昔时的精致和底蕴让您不敢小觑。

暑日奔波,傍晚找到这旅舍时不由使我眼前一亮——虽然它档次标的是四星级,看上去却不是一般现代建筑意义的旅店,倒像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庄园。在意大利,住惯了美国式千篇一律某某星级酒店,这个城堡式的古建筑不期而然地勾起了我的兴致,瞬间扫去了我的疲惫和一路征尘。

尤为唤起我情怀的却是客店的名称:它叫“薄伽丘居舍”。薄伽丘,是那个写过《十日谈》的薄伽丘么?

1538年的《十日谈》版本

名目本身引发的好奇还没褪去,更让我感到奇怪的却是它的经营方式。这座古朴宛如中世纪堡寨的建筑仅只两三层。可以想见,它初始显然不是为旅舍而筑的,其墙壁是夸张到了可疑的厚度,像极了古旧修道院的格局。

如同旧式欧陆建筑一般电梯狭小的设计,这座堡寨电梯极小。庞大的屋宇就凭一个储藏室般大小的电梯运营。好在它营业区只有两层,且多半是空屋,无虞拥挤。——这镇子地处偏僻,傍黑突至的客人无疑点亮了客舍主人的心情。

接待我们的是位气质典雅的年轻女子,不像大学生,也不像经理或招待员。她面庞俏丽有着典型罗马贵族式鼻子,性格略略有点儿腼腆,英语说得不顺;词汇量虽然不小,但有着比较浓重的意大利口音。——意大利口音说英语喜欢下意识地把字尾的辅音加上个元音而把重音略带悠扬移到中部,如book读成boóke,speak说成spéake。

这样的发音响亮明朗,却把英语说得有点儿嗲,像是个小孩子在说英语。但这样的表达有点偏打正着地将英语说得听起来很软糯。意大利语的发音元音多且富有音乐性,因之,在这块土地上产生歌剧不是没有原因的。

意大利姑娘刚将我们引入客房前廊就把我震惊了。这儿不像是旅馆,简直就是一所博物馆或是中世纪城堡。可惜,还没来得及跟她进一步讨教这“薄伽丘”的历史,她就行色匆匆地要带另一拨客人到旅舍的另一处湖边庄园——原来,这个旅舍占据着一分为二两个地点。一个在这古堡,另一个在湖山庄园。据说庄园跟古堡间有不短的一段路:一个酒店分两处,这无疑对旅客是个问题,特别是我们是包饭的program(安排行程)。一听到刚安顿下行李还要奔波,我的心里有点毛。

“薄伽丘庄园”外景,充满了中世纪的异国情调。

——两个地点?此话除了油然引发我好奇,也使我觉得不便。另外,我还得知我们今夜居住的古堡居然没有工作人员。古堡虽然不大,但住满了也应有近二十个房间。这样一个人口济济的旅舍怎么能没有服务人员呢?趁这女孩没走,我要先问一下:“这偌大的旅馆真的整夜没有工作人员?那么会不会有安全问题,若有紧急情况或是服务需求我们怎么办?”——从纽约这样动荡地方来的我马上想到火警盗警和其他情形,在美国,法律规定客房服务是廿四小时不能离人的。

没想到我的发问却让她脸色更红了——“我能不能稍后回答您的问题?”大概怕我的问话激起其他旅客共鸣或齐声质疑,她面色有点求饶般嗫嚅地跟我说。阅此情形,我当然不忍再追问下去。“您可以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她临走时匆忙丢下了这句话。

好在此刻大家心情皆沉浸在对这所古色古香神秘修道院旅馆的好奇感受里,没人提出更多的问题。

趁此,我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居所。它初步给我的感受,不瞒您说,的确让我觉得我住进了博物馆,而且是跟具体而微的梵蒂冈博物馆类似的一个所在。这是人生中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奢华。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的氛围和建筑装潢都透着一种别致。中世纪?巴洛克?洛可可?反正,它有一种气场和别样的灵魂,似乎在操纵你、震慑你,让你在它的魅力下屏息提气,不敢造次。这建筑略似鱼骨式结构,有着一纵到底深邃的长廊,廊边是古典玫瑰木桌几,上面有陈旧古老的桌垫,到处陈设的是中世纪的银器和叫不上名字来的名贵瓷器及美轮美奂的彩陶。

银器有岁月包浆的沧桑但却被仔细擦拭保养得恰到好处。瓷器和彩陶却具中世纪后期最时髦的东方色彩。题材是西方并不常见的荷花:巨大的美丽彩陶罐上是盛开的粉红荷花和琥珀色的暗绿荷叶,莲叶田田芙蕖窈窕,即使在中国和日本,也很少见到这样巨大而色彩端雅的器型。此外,这里还有博物馆级的意大利中古油画、文艺复兴时期的各种灯具、壁饰、雕刻、家具和小件工艺品,处处都给人以摄人心魄、美不胜收的震撼。

“薄伽丘庄园”接待厅里中世纪的古书触手可及。

更让我心仪的,是刚入门接待厅古色古香迎客桌上摆着的古代文具和中世纪古董书。——它本该是被放进玻璃柜、用恒温保湿设备珍藏着的呀!可业主竟是这么任性,就将它们这样赤裸裸地放着,任人触摸感受。虽然读不懂这些中古文字,但是看着上面几百年岁月的沧桑遗痕,抚摸着、感受几百年前古人读它时的心境,恍若隔世的一种情怀很容易让人怔忡。我想,在国内,大概很少有旅舍舍得把明代善本书放在大门柜台上容忍众人随意摩挲吧……意大利小镇的旅途随时给人的惊艳是它那随意抛洒的使人难忘的憧憬——你永远不知道在哪儿能遇到埋藏地扣动你心扉或让你难忘的惊鸿一瞥。有时候,阴霾和多雨的日子,往往就是这些难以预期的小花絮让你的心向往着远方、向往着旅行……

平心而论,这里游客如云且大多萍水相逢每天聚散宇宙间,这些本该放到银行保险箱、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就这样放心地散放在这里?看着这些可触摸的稀世文物,体味着这种古典情怀,旅舍对住户和旅客这种无保留的信任真让人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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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房间的设计自是很古典,朝阳面不是落地窗而是落地门。满室各种壁柜,打开其中某一扇,突然眼前一亮,它豁然引入的居然是个阁楼庭园。近郊乡间小镇的好处是宁静,傍黑已是万籁俱寂。可古堡旅舍房间发现了不速之客蚊子。怕极了蚊子的我旋即给女孩打电话,电话那头她应声而诺,并答应马上解决。话音甫落,她人已在我室前。

“薄伽丘庄园”厅堂的布置一如中世纪《十日谈》时代的情境,引人发思古之幽情

原来她是驱车而至。我后来发现这酒店虽分隔两地,但其间隙并不远。选择驱车,原是因她身材婀娜着高跟鞋不耐走。应邀上车复返她的庄园,正好给了我参观湖山别舍的机会。原来薄伽丘庄园巨大,占地几十英亩堪称豪华。这个湖山别墅除了衔远山、襟内湖且满布竹林旷野外,还拥有四个室外游泳池。

近处斜阳中湖里群鱼儿唼喋不时跃出水面,凸显出黄昏中的静寂;中景居然栽植着西方罕见的各种巨型松桧,树干嶙峋遒劲,都有几百年树龄光景。其他杂花生树,亦形态自然不失情趣;整个庄园恰似一个巨型公园或植物园,寓有心于无形,错落有致却看似不着痕迹;但稍加留心,又一定能看出她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一种挣扎着的妥协却又坚持原则的美。

当好客的姑娘邀我到其服务的主宅喝杯咖啡时我才发现旅舍为什么这样窘于人手——原来偌大二部制的薄伽丘酒店其实是个家庭式经营模式。姑娘打理簿记和采买-供应,管理酒吧和厨房的是个同样眉眼的帅气小伙,估计是她哥哥。而进了酒吧间,却看见两位老人在低头劬劳悄声儿算账。老头儿戴着花镜,老太太气质典丽高雅,是年轻时过过好日子的模样。天晚了,已然没了客人。他们正好趁此清算一天的账目。圆桌上摆满了一天的单据和针头线脑的发票……

看到我进去,他们略有点窘,但旋即昂起头笑容灿烂迎接。不愿打扰这辛劳的一家,呷了一碟卡布奇诺,我悄声离开了酒吧。

《十日谈》序曲十人讲故事画面

沿庄园走回我的旅舍,发现两处相隔并不远。循鹅卵石铺就的苔径,偌大的庄园和我们堡寨迢递相隔仅是一个豪华的饭庄和名曰“美国人”的一所酒吧。它们的生意其实很寂寥,除了庄园散旅,黑幢幢的山庄几乎没有外人。

入夜,一片静寂,静得憷人。这里真是中世纪的古堡。朦胧中我仿佛亲见幽灵出没、似乎听见了骑士剑戟铿锵、贵妇人窃窃私语以及丝绸窸窣声。黑死病、丧钟、醉生梦死的行吟诗人、十字军、流浪汉、骡夫、自耕农、磨坊主、性饥渴的修士、脑满肠肥的财主、花枝招展的村姑、转卖赎罪券的商人……都一路逶迤向我走来。朦胧中,我看到薄伽丘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摸索着起床,夜是有质感的。为了证实这意大利小镇的夜和这一夜的古堡、证实我的确经历过这一夜,我摸索着拍摄这廊、堡、斋和寨,这里的氤氲和这难忘的际遇。幽灵和我已然一体,游魂荡漾如灵之浮游。

却是门外的保安把我唤回了人间。

早已留心到了我的好奇和这被赋予特权的偷窥,他神秘地墙外隔帘追随着我。我当然觉察到了他的善意,反正是暗夜无眠,何不推开窗前月、出门一叙?

原来他是庄园特聘的私家保安。虽不得入堡,他却肩负古宅守夜和警备之责。寂寥的夜,容易唤醒守夜人缄默的口。据说,他为薄伽丘庄园主人守夜逾卅载了,他知道这个庄园主人继承这家业已经不止四十年。这家人应是贵族本不谙生意,但近数十年意大利经济萧条,人手和劳动力奇贵。这样,这家男女主人从颐指气使的韶年到劬劳不息的中晚年,从王谢堂前的燕子到乌衣巷的芒草,一切都不得不亲力亲为。挣扎度了几十年,唯一保有的,仅是这薄伽丘的名头。喋喋不休的保安像是玄宗时代的白头宫女,不寐的永夜,他大概是在回忆中消磨着古堡的时光……

“薄伽丘庄园”内部装潢

次日的清晨,我见到了第二个姐妹。也看到了“薄伽丘”一家的辛劳。身为帅哥厨师的哥哥穿着很正规,衬衫雪白领结坚挺,气宇轩昂,虽操厨役,穿戴却比就餐的任何一位客人都豪华。而昨晚女子和另一稍幼者显系姊妹,在亲切和蔼地彬彬待客。年长的父母也提壶携浆添茶递水一力帮忙。

早间大批顾客要离开,这是差不多一天中最忙的时刻。游客大都急匆匆用餐、然后狼藉离桌一路踉跄扬长而去,全然无暇顾及“薄伽丘”一家在门口恭候道别和眼里讨好般的戚惶——我深信,离客的无视和失礼多不是因为粗鲁或感情粗糙,而只因行色匆匆,要赶往下一个景点;但在这自尊、勤谨且巴结的一家人神色里我看到了感伤。

在“薄伽丘”旅舍不寐的夜,我匆匆做了些关于薄伽丘的作业,得知在意大利,以“薄伽丘”命名的服务业约有三家。除此外另有一家“薄伽丘旅店”位于佛罗伦萨,还有一家“薄伽丘俱乐部”似也在左近;有理由推断这里有可能是薄伽丘的大本营。在意大利,薄伽丘不是个流行的姓,极少有人姓它。所以,我也有理由相信,这旅舍跟写《十日谈》的乔万尼·薄伽丘或有某种不可知的关联。

乔万尼·薄伽丘出身富贵,但他是个私生子,学过经商和法律但都不感兴趣。他自幼喜爱文学,一生创作过大量诗歌和小说,最著名的是《十日谈》。这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薄伽丘被誉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三杰,其他二人是但丁和彼得拉克。但丁被颂为世界最著名的四大诗人之一(其他三位是荷马、莎士比亚和歌德)。但丁是意大利语的缔造者,其《神曲》被公认是划时代的巨著。而薄伽丘的《十日谈》则被认为可与《神曲》媲美;在世界文坛上,它被喻作“人曲”,其阅读量远远超过了《神曲》,是全世界文艺复兴时代最受欢迎的小说。

薄伽丘据考出生在佛罗伦萨,这块地界也是他一生盘桓的区域。佛罗伦萨有很多跟他相关的遗址和文物。因此,这紧邻佛罗伦萨的“薄伽丘旅舍”中,我约略还能看到映射过薄伽丘气息的一些鲁殿灵光。

这次来意大利,经此番实地考察,补充了一些对薄伽丘的生平了解。除了写作,他还有一段青春期的生死绝恋,跟他景仰的但丁、彼得拉克相似,构成了当年人文主义者崇拜女性之可望而不可即的绝望恋歌三部曲。这些,当年我在国内讲授薄伽丘的时候尚未得知。

离开薄伽丘旅舍的时候,除了恋恋不舍,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至今萦绕着我。这里的中世纪名贵瓷器从何而来?它们的文物意义怎样,其价值又该几何?真该让名人马未都鉴定一下。只可惜我无缘得识这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