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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我与鲁迅《颓败线的颤动》的迟迟结缘

来源:《名作欣赏》 | 钱理群  2019年09月18日16:48

先说说我的鲁迅阅读史、研究史。

1947年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时,我从哥哥的书里读到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腊叶》,似懂非懂中,留下了一团颜色:红的、黄的、绿的,在这斑斓色彩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盯着我,本能地感到又美又奇,还特别怪。这是我的第一个“鲁迅印象”。到20世纪50年代读初中、高中时,才正式看鲁迅作品,看的是《呐喊》《彷徨》。那时候,鲁迅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棒极了”的小说家:独特的艺术构思与语言,让我这个有着极强创造欲的青少年,读得如痴如醉。1960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偏远的贵州,就对鲁迅的杂文产生兴趣,开始了我的鲁迅研究,并逐渐树立起一个民族英雄、“硬骨头”斗士、锐利的思想家的鲁迅形象,敬仰之不及。在这样的心态下,鲁迅的《故事新编》与《野草》(包括《颓败线的颤动》)就进入不了我的视野:根本读不懂,自然也无缘。直到有了更多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后,才沉下心来细细研读,由此而开始进入鲁迅的内心和他独有的艺术殿堂,并逐渐融入自己的生命思考。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读研究生,我在写自己第一部鲁迅研究的著作《心灵的探寻》,试图构建“个人的鲁迅”的独特世界时,就自然选取了以《野草》为中心。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开始接触到《颓败线的颤动》,在书中多有引述,但并未展开:大概还不到结缘的时候。真正读进去,是在2000年“身心”大病一场之后。处在生命的低谷中,种种外在的压力还算顶得住,最感困惑和痛苦的,是内心的逼问:“我是谁?我和我要质疑并试图‘走出’的传统和体制(包括学院体制)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我将何以、如何存在?”就在这个时刻,我与鲁迅《颓败线的颤动》突然相遇了:所受到的灵魂的“颤动”是难言的。于是有了这样的感悟与解读——

颓败线的颤动

文章前两段,鲁迅以小说家的笔调,写了两个梦中的场景:“在破塌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这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儿女免受饥饿而出卖肉体的悲剧。“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漩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这里突然出现了“我”,掀起内心的巨大波涛,把自己也融入了故事中。接着的场景是:当年出卖肉体而救活的孩子,长大了,结婚了,有了儿女;他(她)们“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你“害苦”“带累了我”和全家!“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

这位老女人的命运显然具有象征性。鲁迅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是所有的启蒙主义者的命运:为了唤醒年轻一代不惜牺牲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却是抱怨与放逐,甚至第三代都是一片“杀”声!这是典型的启蒙主义梦想的破灭。

以上都是一个铺垫,文章的真正展开,在“老女人”及融入其中的“我”,对这样的命运做出的反应与选择。而且有三个层次,正是我们所要详细解读的——

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站起来”的,显然不只是这个老女人,也包括鲁迅自己。这“骨立的石像”就是鲁迅的自画像。“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不是儿女遗弃自己,而是自己要主动遗弃一切——这是鲁迅式的拒绝和复仇。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立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恋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

——这一段是全文的关键处,不仅“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立在荒野的中央”的文字有极强的雕塑感,令人神往;而且其情感的反应更具有震撼力,让我们悚然而思。作为被遗弃的异端,鲁迅当然要和这个社会“决绝”,并充满“复仇”“歼除”与“咒诅”的欲念;但他又不能割断一切情感联系,仍然摆脱不了“眷恋”“爱抚”“养育”“祝福”之情。在这矛盾纠缠的感情背后,是他更为矛盾、尴尬的处境:不仅社会遗弃了他,他也拒绝了社会,在这个意义上,他已经“不在”这个社会体系之中;但事实上他又生活“在”这个社会体系之中,无论在社会关系上,还是在情感关系上,都与这个社会纠缠在一起:这是一种“在而不在,不在而在”的生存处境与状态。

读到这里,有被雷电击中的感觉:我突然看清、明白了自己。我不否认自己骨子里的异端性、反叛性,我确实试图冲破历史传统和现实体制的束缚;但我更不能否认,自己也在传统与体制之中:不仅像鲁迅一再自警的那样,“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未必在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狂人日记》),批判传统与体制也是在批判自己;我更是被传统与体制所“养育”,传统与体制的正、负面都已渗透我的生命,我不仅不能不加反思地全面认同,也无法与之彻底决裂。而非白即黑、非对即错、你死我活、一个吃掉一个的二元对立的绝对思维,本身就是必须反思的。我与自己努力想“走出”的传统、体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不可随便隔绝的复杂关系,只能是藕断丝连:既批判、咒诅,又眷恋、爱抚。这样的不够鲜明的模糊态度,自然很容易被误解、曲解,左右不是;但恰恰是“我之为我”的特点,它当然可以批评、质疑,但也自有价值,即是我到了晚年最喜欢说的“有缺憾的价值”。

再回到鲁迅文本上来:在生命的困境的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困境——

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神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麟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这里提出了“无词的言语”:异端知识分子于生存的困境之外,更有言说的困境。他立足于社会之外反叛社会,自然不能也不愿用既成体系中的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他又置身于社会之中,只要一开口,就有可能仍然落入社会既有的经验、逻辑与言语之中:这就无法摆脱无以言说的困惑,陷入了“失语”状态。所谓“神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指的是尚未受到人间经验、逻辑所侵蚀过的言语,只有在没有被异化的“非人间”找到它的存在,它的表现形态就是“无词的言语”,即“沉默”。这就是鲁迅在《野草》题辞里就指明的:“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样的两难,是所有的知识分子,甚至是人所共有的:人的内心最深层面的思想与情感,恰恰是说不清楚,也难以说出的;言语的表达是有限度的,人的某些生命存在是言语所达不到的。我因此常常说,或许那个“沉默的鲁迅”是更本真的鲁迅,言说出来的多少有些变形。我与鲁迅的相遇,除了熟读他的作品外,还喜欢和书房里的鲁迅画像默默相对,进行无言的交流。

但鲁迅的独特之处,又恰恰在于,他偏偏要挑战这不可言说:他要用语言来照亮那难以言说的存在,这就是研究者所说的鲁迅的“语言冒险试验”。在《颓败线的颤动》里,他先把人“无词的言语”与内在的“沉默”,外化为“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颤动”;再化为“点点鱼鳞”,“烈火上”的“沸水”,最后变幻为“空中”的“振颤”,“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再陡然一转:“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又把这寂静化为神奇的画面: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这就把人内心无声的沉默,不断转换为鱼鳞、沸水、暴风雨、荒海、太阳光、飓风、荒野,有声有色,充满动感,又无比壮阔。可以看出,鲁迅是完全自觉地借鉴现代美术与现代音乐的资源,创造一种极具画面感与音乐感的语言,来表达一般语言难以进入的人的沉默的,而又无限丰富、无限阔大、无限自由的内心世界。这就把现代汉语的表现力提到了空前的高度。在我看来,这才是只属于鲁迅的语言创造。与《颓败线的颤动》相遇,我才真正进入了鲁迅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

这样,从1947年为《腊叶》的色彩所吸引,到2000年被《颓败线的颤动》的画面感、音乐感所震撼:这就构成了我和鲁迅五十多年的结缘史。而且我与鲁迅缘分未尽。面对当今的时代,我突然产生了“重读鲁迅杂文”的冲动:那将是一次新的相遇与发现。

2018年10月8—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