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吴趼人的夜与昼

来源:《作品》 | 艾云  2019年09月05日07:07

1903年春季,吴趼人接到李伯元的通知,说邀约上海的写作人开个座谈会,主要是他为新接手的《绣像小说》约稿。

这一天,吴趼人起得比较早。简单地吃了早餐以后,他步行去商务印书馆总部的开会地点。从自己住的虹口区到福建北路不算太远。一路走着,明媚的春光,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在福建北路和塘沽路交叉处,1902年新建的商务印书馆的三层洋楼矗立着,它外观灰色,西洋风格,非常气派。

走到二楼开会的地方,但见屋子里坐着一二十个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上午9时,李伯元主持开会。他说道:“近几年来,戊戌变法和庚子事变,中国的政治格局总是悲剧连连,令人肝肠寸断。这些年,我为谋生,所写文字遵循的是,虽无调摄精力之方,却有遣闷排愁之助,只是想为人提供消闲解闷。虽自诩是下笔看似玩世实是借此醒世,却仍觉作用太薄,格局太小。现如今,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更加现代、新颖的艺术形式,在慢慢浸润中开启民智。”

李伯元说到这里,喉管似堵了什么,猛地咳了几声。他喝了口水,接着又说:“逃亡日本的维新派中坚梁启超发起了‘小说界革命’,并开办了《新小说》。几期下来,影响颇广。小说形式,尤其它通俗易懂,白话通顺的形式,易于为普通民众接受,它照样可以匡正时弊,揭出真相,促进革新。今次承蒙商务印书馆美意,让我主持创办《绣像小说》。我们在国内也实在是应该有一本质量上乘的小说刊物。今天请来各位沪上写作高手,一是希望大家提建议;二是向各位约稿。办杂志,无米下锅,便成空话。”

说着,李伯元从案子上拿起两帧已设计好的刊物封面让大家看。一帧封面用单线白描手法,蘸绛红色颜料画的牡丹,那盛放的朵瓣占着页面右下端大部分,贵气端凝;另一帧画的则是一只展着翅屏的孔雀,孔雀的翅屏上闪烁着绿色和金色的光亮,十分绚丽夺目,雀脚的细茎下端由一条丝绸飘带两边旁逸。

这两个封面设计都有着浓郁的中国风格东方意境,给人很强烈的冲击力。

李伯元说:“这是《绣像小说》找人设计的封面,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道好。李伯元说:“若无异议,今后刊物会间隔着用这两个封面,不再去做另外的奇巧花色。《绣像小说》就是推崇它的雅与美、深与义,要做一本我们理想中的小说。它每篇文章都专门找人绘有插图。形式固然重要,尤其关键的是内容。也因此更要仰仗各位大家鼎力相助。你们要把刊物当成自己的,期待各位将最好的作品奉献出来,源源不断予以支持。没有各位携扶,无法办刊。这里,我向大家深深鞠上一躬。”说着,李伯元俯身躬礼。

坐一旁的吴趼人见到仰头站直的李伯元一步踉跄,险些跌倒。他似乎感觉吃力,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乌。写作中人,有同病相怜的伤感。长期的写作,蘸着墨汁,用毛笔写东西很吃心力。心累气伤比什么都厉害。长期写作,李伯元已耗散元气,伤着脾肾肺腑,表征出来就是气短胸闷久咳不愈。

吴趼人知道商务印书馆的来历。1897年2月,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与高凤池这四位在教会所办的清心书院读工科,学习英文印刷。四个人利用专长,决定办一个印书馆。他们集资3750元,商务印书馆开办起来。一开始是单纯搞印刷,后来搞出版。1902年,张元济进馆,他与夏瑞芳宗旨一致,“以扶助教育为己任”。商务印书馆遂从印刷企业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文化出版企业,馆址也从当初的江西路德昌里搬到新址。后来知识分子办报办学,西学东渐,与商务印书馆的推动很有关系。

眼下,应时风而办《绣像小说》,又是一崭新创举。李伯元很兴奋。可吴趼人明白这个拼命做事的人,放弃不下写作,又要全力投身办刊之中,从约稿、组织插图,到编校、印刷、发行,还有广告、接洽、迎来送往等,他又要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停旋转的战车上了。他情知李伯元身体有恙,长年咳嗽,除了风寒,还有脾肺皆阴虚所致。人忙起来,身体硬撑着,能行吗?

这边厢吴趼人正想着心事,却见李伯元紧着清了清嗓子,他脸上渐渐泛起亢奋的红晕,他又对众人说道:“刚才只顾着谈及办刊的事情;现在,需要将诸位做个介绍。本为同道,于今故雨新知,以文会友,岂不快哉!”

是时,上海写作界的名流都纷纷登场了。随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金松岑、曾朴的《孽海花》,刘鹗的《老残游记》,以及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开谴责小说的先河,创造出晚清文艺创作蔚为壮观的局面。多事之秋,风声正紧,黄叶飘零,这不是一个祈祷和谢恩的年代,艺术家和改良派都成了异己分子和离经叛道者。他们不是要反朝廷,而是朝廷做的事让人太憋气。长夜漫漫,呼喊中,惊碎了俱寂和星斗。

吴趼人已将自己的小说给了《绣像小说》,也给了梁启超在日本办的《新小说》。正是梁启超为这本刊物首期写的发刊词,让自己明白了小说该如何涉及现实生活的要旨。自己重要的作品《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以及《痛史》的部分章节,正是刊登在《新小说》这本影响广泛的杂志上。他开始使用 “我佛山人”的笔名,频频出现在各种刊物上。

这似乎是小说的时代。当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以后,一向叨陪末座的小说独步天下,成为人们阅读的追捧对象,成为新的文体宠儿,从边缘而跻身中心视线。

吴趼人选择做职业小说家,他原以为这个工作可以自适自由;但没想到漫长的岁月,他如架在炉子上烤炙,灼痛难忍。

写作需要孤独,可在房间里憋闷久了,又是静极思动。可跑出去了,又会稀释和消散某种语境。返回家来再寻觅那岚烟般的虚缈幻想之境,又得花费很久时间。

1903年冬,吴趼人曾从上海到日本走了一趟。他为新开办的广智书局公干,为拜访《新小说》的主编梁启超,实则更想散散心。走动一下,缓冲过于疲惫的大脑,为的是能更好书写。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返回了。一个写作的人,在外部世界的流连中,会发现身子轻松了,脑子却在遗忘写作这档事。人都是愿意避难就易、避重就轻的。可如果不能写作,自己有什么价值。更迫切的问题是:该何以为生?

他心里一阵慌乱,赶紧启程返回。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他知道自己唯有写作,其他别的工作,比如那沉浮的仕途终于是他不适应的。

不久前,他曾经有机会入仕。那是1902年,政府为了向民间招揽人才,搞了个经济特科。有仕途之人推荐,可以免科举,就可以进政府供职。吴趼人曾被推荐上去,但他放弃了,李伯元也放弃了这个入仕机会。仕途,固然可以让自己有薪水俸禄拿着,谋生不那么辛苦;可他干不了在衙门当差的事体。他原本瞧不上眼儿,予以抨击鞭挞,却让自己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如此违忤良心的,断断不可做。从个性上说,自己不适应官场政治,不懂斡旋酬酢,不懂人情世故,早晚是被罢黜的角色。罢了,罢了,仍然痛快笑骂为文,也是酣畅淋漓。

秋天的时候,吴趼人病了。一天早晨他起床时感觉头晕目眩,几乎跌倒。先是寒冷,像刺骨的冰窖拥着他,那尖刺如割的难受,让他浑身打战。一口痰堵在喉管,他憋得几乎窒息。他的哮喘病严重了,这大半年他透支太过,身体开始报复他了。后来,他闻声则惊,夜夜难以入眠。

写作的人最怕生病。情急之下,吴趼人去找了一个熟悉的中医为他看病。号脉诊断以后,中医告诉他,这病还是耗了太多元气导致神经衰弱。而神经系统的毛病又和五脏六腑失和相关,要调整的是身体全部,而不是单一部位和器官。中医让他服用中药天王补心丹。心气上来了,人才不头疼可入眠。但中药不会立竿见影,至少一两年以后方可见效。这期间他要配合按摩穴位,敲打关节,疏通周身,并且要暂缓写作,安心静养;否则,难以康复。

看完病,吴趼人没去中药铺抓药。一路上他在想,这怎么可能啊。我的那些构思,那些文债都压在头上,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悠悠治病。必须得尽快找到治疗的方法。

他旋即往西医陈伯箎诊所走去。此时,西医刚刚进入中国,那神奇的白色药片、针剂、输液,都显得很先进很时髦,并且它看起来是药到病除的。

陈大夫听完吴趼人的病况陈述,给他开了药,嘱他一天三次服用。

果然,两周以后,吴趼人感觉好多了。他觉得西药疗效真是太神奇了。他完全无法想到,他的病是心力元气耗散所致,必须调肺腑、抬正气、固本源才能慢慢治疗。他是急躁脾气,欲求快速。他不去想西药是治标不治本。吃药打针,是将病根压在深处,痼疾并未清除,反而越压越多;积累的毒素越多,人的免疫力就越是下降。吃西药可管一时,可三年五年之后呢?一旦药力失效,身体会全线崩溃。

吴趼人吃了半个月西药以后感觉身体又恢复勃勃生机了。

此刻,他想暂时离开书桌、离开一段写作了。他的眼镜片又在加厚,眼前总是蒙着花花搭搭的翳影,他的眼睛在迷蒙中望着那疾笔中写秃了的毛笔,望着曾经满了干、干了又满的砚盒。一阵伤感,让他鼻子发酸。

1904年腊月二十九,上海寒流来了。不久,雪花飘飘洒洒下起来。

吴趼人踏着积雪走着,身上落满一层白花花的雪霰。快要过年,又逢着下雪,路上行人很少。

小年夜的这天,吴趼人到僻处的一家小茶馆找到李伯元。李伯元正在这里躲债。

李伯元接手《绣像小说》,原以为这是归商务印书馆麾下主办,自己总算有了支撑和靠山。谁知,东家除了承包杂志首期的创刊费用,后边的都要李伯元自负盈亏。李伯元把办文学刊物的事情想得太乐观了。他原以为小说阅读已成新的时髦,刊物办起来以后将会有偌大的读者群;有了销路,自然会有广告跟上来。如此,稿酬、印刷等费用可以解决不说,盈余终也是会有的。李伯元花了很大精力在这本刊物上,《绣像小说》办得是典雅俊则、秀丽傲人,在中国文学刊物史上,这是可供效尤之佳制。这本杂志所发稿件筛选严格,每篇文字还附有结合内容专门找人所绘的单线白描插图。他要约文字稿,又要约美术稿,每期都疲于奔命。但他却是错误估计了形势。原本办文学刊物,那是叫好不赚钱。他除了忙碌,就是为一应经费伤脑筋。年关将近,拖欠着作者的稿费、排版印刷费。他怕人家追债,只有躲在开茶馆的一个朋友这里。别人不知其行踪,但吴趼人知道。

吴趼人带了些酱肘子肉、花生米和烧酒,两个人一起喝酒,也算过节。

吴趼人看着李伯元更加消瘦的身子,一阵感伤。他们这些靠写作为生的人,怎么这么难。但他仍是强颜欢笑着说:“伯元,年年难过年年过。我们喝酒,且把不愉快的事情先统统放下。”

李伯元喝了一口酒,猛地几声咳嗽,然后道:“趼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相逢相识,并且为永远知己。”

说完这话,他将头低了下来,缓了一会儿又说:“你在《绣像小说》刊发文字,给我以莫大支持。没有作者,就办不成刊物。可是至今我仍欠着你的稿酬,伯元无能,只得先牺牲自家兄弟的利益了。待我再做筹计,日后一定悉数奉还。”

吴趼人说:“伯元兄,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你我皆知个中甘苦,此事放下,我们喝酒聊天,辞旧岁迎新春。”

李伯元与吴趼人碰杯:“借兄吉言,冀望来年风调雨顺,刊物大卖!”

雪花飘飘洒洒,窗台上落满一层白絮。

两人望着外边,不约而同背诵起唐代白居易的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诵毕,吴趼人说:“喝酒,找对了人,是借此浇心头之块垒。多少的郁闷,在这里都可得释放。”

李伯元说:“兄有酒量,弟之不及。却在酒的仪式中,感知更多温暖快意人生。我常常苦恼,生性乖僻,幸得兄长慰藉。我们选择写作,何尝不是也在寻找一种释放?”

吴趼人喝干了杯中酒道:“正是。我们心忧天下,便会忧那江河日下,沉疴遍地之状,忧那不公不正之事。我们不是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要谴责批判,实在是那不仁义、不合理之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伯元突然站起来,吟诵起他曾写过的一首诗:

世界昏昏成黑暗,

未知何日放光明,

书生一掬伤时泪,

誓洒大千救众生。

诵完,他接着又说:“趼人趼人,你心我心,赤诚相见,明可鉴人。”

吴趼人道:“兄长《官场现形记》是上才人之佳作,而我所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中才人之所为。你揭示官场弊端,实为匡世之热忱。听说慈禧太后看了此书,责令按名调查犯事官吏,也有因此而获咎者。”

李伯元说:“慈禧太后是怕贪官太多自己的政权难以维持,但不会从根本制度上去做改变。兄长说到这部拙著,实在汗颜。我在构思前期,觉胸中有无限蕴藉,可以借此抒发,不吐不快。可一旦动笔,才发现无法神情毕肖去描摹世情人心。我是尚欠功力,也阅历不广,心中愧怍。倘若我有十年时间再做撰述,就可以避免这个弊端了。”

李伯元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是一阵咳嗽。

吴趼人说:“你吃口菜压压痰喘。”

他们俩真是同病相怜啊,都是肺部有病。长期的写作和编辑工作,损伤了健康,他们是在用命搏文字。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敲门。

李伯元对吴趼人说:“我还约了刘鹗兄过来,我们一起相叙。他也不是外人。”

吴趼人与刘鹗也对脾气。刘鹗身上那洒脱豪爽之气,让吴趼人很欣赏、很入迷。

刘鹗也带了些酒菜,三人推杯问盏,气氛更是欢快了些。

刘鹗站起来说:“我虽虚长几岁,但要敬二位兄台。这杯酒先敬伯元兄。是你不吝提携,在贵刊发表拙作《老残游记》。我初涉文坛,能得此照拂与奖掖,能得伯乐知遇之恩,我是感激不尽。”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鹗写出《老残游记》前十四回以后,就将稿子拿给李伯元。李看后,大加赞赏,夸他虽然不是职业作家,可能因为不靠文为生,写来文辞结构更加从容裕如。他以老残这个游走江湖的郎中为人物线索,一路所见所闻、所叙所论,揭露时弊,展示黑幕,力透纸背。李伯元赞他对晚清社会的矛盾有深度发现。他不仅鞭挞贪官作孽,也直斥某些打着清官旗号的人也在误国误民。比如清官全力治黄,却又不是内行,治水患却又葬送无数人的性命;再比如曹州知府玉贤,看似不徇私情的清廉之人,却对被告之人,不管你是否有冤情,一律惩处。上任不到一年,衙门外边十二个站笼,站死二千多人。唯有深谙官场实况者,才能揭出如此真相。

有李伯元这样的高人如此肯定,刘鹗一方面感激,另一方面更加有了信心。

接着他又倒上另一杯敬吴趼人:“趼人兄同样是我器重之人。当年你写出《吴趼人哭57则》,那是句句入理,又字字锥心。我至今记得其中一句:‘对闭塞之人讲开化语,便是舌敝唇黄,不足以开其一窍。吴趼人哭。’趼人兄所哭,是为家国天下之衰败所哭。我写《老残游记》,自序中便有言,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凡写作者,莫不以忧愤泣泗而引发。当年,《庄子》为蒙叟所哭,《史记》为太史公所哭,《离骚》为屈原所哭。棋局已残,唯哭而已。我特敬兄之为文至勤至勉,为人风骨凛凛。”

说完,他又一口喝干。

吴趼人赶忙斟上一杯道:“铁云兄学识渊博,能力轶群;且亦侠亦儒,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说完,他也仰脖喝下。

雪仍然下着,映照着屋子里的一切莹莹发光。三个男人因酒而面色红润,神情也格外兴奋。他们颇为投缘,因同道相求而成性灵之交。他们不曾想到自己的写作创造了晚清小说史上的一次辉煌,也同时深刻地影响了历史。

他们的确以谴责和批判为写作主旨。他们并不想国家不兴而文字兴,也不是后来有些偏颇者评论他们大都是些失意文人,在困穷之中借骂人找到糊口的办法。

他们不争辩。历来不都是这样:社会急剧变动,文学承受荣辱。而家国俱败,文人和美人成了被人訾议的代罪者。

他们不争辩。可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天色将晚,三人散了,并相约着再找机会相聚。刘鹗说他会长住上海,并筹划办一个织布厂。业余时间,他将把《老残游记》的后续部分完成。

吴趼人出得门来,但见飞雪已落满树枝和瓦脊。白雪皑皑,洁净如银。路灯已亮了,他踩着吱吱嚓嚓的积雪走着。他心想,虽然都是南方,可江南上海会在冬天下雪,而家乡岭南广州,却从未见过雪飘。想到广东,他心里一阵温暖。过完春节天不太冷了,他要将母亲从老家接过来。她一直惦记着即将临盆的儿媳。

路上,不时有鞭炮声响。新年即将到来。

过完正月十五,吴趼人收到一封发自汉口的友人来信,信中说美国商人出资创办的英文报社《楚报》,正拟办一张中文版报纸,鉴于吴趼人在业界的影响力和多年的办报经验,想聘请他为中文版报纸的总撰述和编辑一职。

收到这封来信,吴趼人踟蹰犹豫。

去年秋冬因病一直在吃陈大夫开的西药。初时疗效显著,人感觉精神了不少。可服药时间长了,就有了耐药性,仍是头晕脑涨。若是跑到外边,活动多一些,气血通畅了,会改变胸腑憋滞的状况,感觉会好些;坐在房间,欲展开书写,又不行。一个写作之人无法坐下来写作了,这可真是要命。

这样的身体,让吴趼人也想到外边做些上手的事情。况且《楚报》开出的薪水足可维持一家生计,他颇为心动了。

真想到外边走一走。闷在房间里久了,人像发霉一样。早上起床那刻,人恍惚得很,不知目标在哪儿,前途何方?心里如雾岚般迷惘和惆怅。这种情绪不能当饭吃,必须改变才是。

但他又犹豫不定,毕竟妻子临盆在即,此时提出,岂不会伤了她的心。

这天早饭过后,他抢着洗碗,并试探性地说:“还得要为即将出世的小家伙挣些奶粉钱哪!”

妻子是个明白人,几天里看他心事重重,已知他话中有话,于是便道:“夫君有何想法,不妨说出。”

于是他便将《楚报》欲聘一事告知。她马上言道:“此等好事岂可错过?你放心,我会照拂好自己。”

吴趼人沉吟片刻道:“我这么打算,先去汉口,以示入聘诚意。在准备办报的前期,我瞅合适机会去岭南将母亲接至沪上。她老人家身子硬朗,又期待孙男悌女出世,她可以帮你的忙。”

“这样最好,反正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分娩,时间上也来得及。”

吴趼人这下有些宽慰。

说心里话,他感觉自己宁愿承担大责任,却无力担负小责任。在屋子里呆着,除非进入写作意境,心被文字占着;否则,只呆在家里,面对柴米油盐的琐事,他真受不了。他心底里有种逃跑感。当然,妥善解决了问题,他大可安心了。

吴趼人先到汉口,一切都比较顺利。将报纸的前期工作安排好了以后,他坐轮船到广东接母亲。

走到佛山田心里大树堂自家的祖屋,敲门那刻他心生无尽感慨。幼时3岁随父母从北京回到老家,在这里度过了少年、青年的岁月。门前的老槐树长得盖冠峨峨,槐花飘着沁人的清香。正是这茂密的树笼廓着,祖屋便有“大树堂”的来历。十七岁那年离穗去沪,现已游历在外二十余年矣,个中酸甜苦辣,何以言表。

见过母亲,叙着浓浓的离情。

这一次返乡,吴趼人想在佛山市区好好转转。

早饭过后,他一路散步,想先到曾祖父吴荣光以前购置的老屋土府看看。

一路往西走着,路程不算太近,正好可以欣赏沿途风光。

岭南的春天,花和树更好看了。温煦的风,吹得人沉沉如醉。路边有很多商铺,商家卸下门板准备开门做生意了。再往前,但见一座辉煌而又沉稳的建筑,这是祖庙,北宋时已建,不久前经过整饬,阳光下,它金黄色的瓦脊和翘尖,闪闪发光。它精美的砖雕、石雕、木雕让人心生惊异。吴趼人知道,历史上佛山又称禅城,相传唐贞观二年人们在塔坡岗发现异光四射,遂挖出三尊铜佛,又见清泉涌出,从此称为佛山,佛山的寺院庙宇也多起来。

又拐弯,走了不多远,就走到莲花巷。这里有一座房舍,是曾祖父在清道光年间建筑的。

吴趼人看到这座土府,它坐北朝南格局,硬山顶。它的墙十分坚固。听家人说,这墙用红泥混合蚬灰、糯米和红糖夯成,坚固得很。土府外墙灰白,淋漓着墨汁样斑驳,透出岁月的沧桑。门前有红砂岩的石阶,两边长着细草。

吴趼人心想,若说为官,父亲、叔父等人不大灵光,祖父差强人意;唯曾祖父是亦仕亦儒,他曾经做过贵州布政使,后又做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为官清廉且有政绩。后来还是遭人陷害。但终了还算顺遂。曾祖父酷爱金石之学及收藏,书法也堪称大家。自己家族,自唐中叶从河南固始县南迁,先到福建莆田;宋靖康年间迁至广东。客家人到岭南,只有靠科举才能改变命运。吴家自曾祖父起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自己这里,游民一个,功名不就,连个正当职业也没落实;为了生存至今要苦苦挣扎,明天不知在哪里。哎。

可自己却是不可能重回佛山了。佛山这个地方有一定的文化历史,它在广东省内的经济发展中也占有鳌头地位。但这里已不是自己的舞台。回来能干什么?做个小商小贩,买卖些陶瓷铜器,或批发些鱼虾海货?好像不大可能。科举在1905年这一年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这等于断了许多汲汲于功名而由此入仕者的出路。大家都要讨生活,而眼下的自己,有心到汉口办好报纸,也不失一种营生。

离开,是为了更深地眷念与怀想。是的,我是佛山人,“我佛山人”,是从此以后不改的笔名。接下来,他将邀几个同道在上海为广东子弟开办一所小学,校名想好了,就叫“广志小学”。他想要为家乡做些实事。

溜达到下午,吴趼人才回到家。

将母亲接回上海,安排妥当后他又要回汉口。临别时他对妻子说:“孩子生下来,是儿是女都叫铮铮。我一生拼搏,唯铮铮硬骨才能支撑下来。”

吴趼人很珍惜到手的这一份工作。眼下,文人大都生计无着,自己有个熟悉的工作,应该努力干好。

却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这年七月,曾经在歧视的背景下签署的美华工条约期满。但美国政府非但不予废除,反而说要继续保留原约。这一决定,立刻激起中国国内民众和舆论界的强大义愤。我们过去实力太差,西方列强总想欺侮;如今,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在多年的唤醒中已被激发。吴趼人毅然决定辞去由美国人做后台的《楚报》之职。

回到上海,他多次参加反对美国华工条约的运动。他组织活动,并在大型集会上发表多次演讲。他无可抑制地想要表达中国人的爱国情怀。要知道,谴责是真正的爱。爱,才会希望这个国家好。只有居心叵测的人,才会助长各种歪风邪气,使这个国家衰败、腐烂。

在行动的日子,繁忙的社会活动,让吴趼人感觉到一种情绪的释放。多年来,没有获取功名,只在社会边缘之外,让他兼济天下的抱负从未得到过施展和释放;而今,他在演讲中、在众人的共鸣与喝彩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舒放感、成就感。外部世界的行动过程,让吴趼人感觉身体也好了许多。

吴趼人翻出箱荚中存放着的、已经写了大部分的一篇小说《新石头记》,开始修改润色。

这是他向文学前辈曹雪芹致敬的作品。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虽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却是厌恶科考、性情淡泊。后来他家道中落,直落得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如此环境下,他创作了《石头记》,又称《红楼梦》。那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劳动。1762年曹雪芹幼子夭折,他过度悲伤不止,于次年去世。

吴趼人发觉,世间人多有相同遭际。怀着敬慕大师的心情,他欲以让宝玉再重活一遍。《新石头记》里,宝玉出场。吴趼人让他来到晚清社会,亲历庚子事变之后的现实生活。宝玉来到了一个“文明境界”。这是科学技术发达、人文程度颇高的社会。而一切,皆因政治清明。

这基本上是借文学人物在表达吴趼人自己的政治主张了。

1905年是奇特的一年,这是中国富有生机而又是黑暗的年份。许多旧的规章制度在改动。朝野上下,无论立宪派还是革命派都主张中国必须实行政治改革。而争论的焦点又集中在该选择怎样的政体形式。

吴趼人一边写着这部小说,脑海里又会浮现出自己那些广东籍同乡的身影。这些人,在探讨中国未来之时,都担负起不可或缺的历史角色。年长于他的康有为,从发动“公车上书”的激进派成了如今的保皇派。与他同龄的孙中山在海外发动华侨捐款,欲以暗杀、暴动的手法推翻大清王朝。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郑观应,原为上海买办,却不承想他写出《盛世危言》一书,其中对政体的构想,让自己深为钦佩。

吴趼人心说:近代中国的绝妙角色,都叫岭南人给占全了。岭南广东,自古以来海天一色,眼望世界。它有宽远目光和深广抱负者,当是自然。而自己选择卖文为生,糊口之外,又想有穿透真相的能力。

在吴趼人的写作中,他描述晚清浮世绘,各类人物,都在他笔下活动。他怀热忱之心,痛陈社会积弊,力数鸦片之害、赌博之害、迷信之害、歧视女性之害,官商勾结导致权贵经济之害等。而官场与民间,改良派与革命家、知识分子与冒险者,他都想展示其人生命运的底牌。在急遽奔涌的构思中,文字甚至是来不及细细推敲的,写得也有些浅白粗糙。他曾狠狠地咬牙道:“一俟我不为谋生所累,定要斟酌精粹,写出心中妙文,展现理想世界。”

这不,他在《新石头记》里,已展现出一个“文明境界”。这是他在追求文学的思想性,探究建国方略,在立宪、专制、共和几种体制中,他认为中国应选择“开明专制”,这类似立宪。他不大喜欢革命,对革命党人和暴力乌托邦都有不屑甚至是攻击。他认为主革命、主破坏就是反动,主教育、主改良就是进步。但无论如何,一定要反对愚昧。国家要搞好,其先决条件是要重视教育,其教育之首又为“德育”。“开明专制”是吴趼人为建立文明富强中国的一个设想,是他思想智慧的结晶。

此篇完稿以后,他投给了上海的《南方报》加以连载。他将创作的作品仍然投给《新小说》。他没有再往《绣像小说》投稿。李伯元仍在办着这本刊物,业内评价依旧很高。只是李伯元维持得太艰辛了。因资金匮缺,吴趼人在上边发表的很多作品未能拿到稿酬。友情固然重要,可如今女儿出世,母亲又来到上海,家里的开销增大,他也急等用钱哪。但他任何时候都不怪罪李伯元。他们之间是无条件的兄弟情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理解支持,并且肝胆相照。

想到李伯元,又听说他病了。自己这一段忙得是焦头烂额,正好完成了这部小说,心也闲了下来,要去看看他了。

吴趼人见到病榻上的李伯元时,不禁惊呆了。

以前那个儒雅俊秀的模样不见了。只见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不足四十岁,却已是鬓发如霜。

他上前一把握住李伯元的手说:“伯元兄,你怎么病成这样?”

李伯元挣扎着披衣起身。

已是冬季,屋子里没有取暖的炉子,只有一个烧饭用的小灶,火光微弱。屋子里寒冷如冰窖。

李伯元的被褥也是单薄,吴趼人眼睛湿了。写作已耗尽了李伯元的精力,又加上办报的种种压力,如此一个孜孜不倦之人,却落得贫病交加的境地。李伯元被压垮了。

李伯元硬撑着坐起来,吴趼人为他掖着被角。

李伯元一只手抓着吴趼人紧紧不放,另一只手拿帕子掩着口鼻。他得了肺病。旧时代,肺病是要命的病,类似于现在的癌症,是不治之症。

吴趼人轻轻拍着他。待平静片刻,李伯元说:“此次病重,我情知不好,元气已散,内里如掏空一般。估计自己恐怕是没几个月了。弥留之际,心里话唯讲给你听。一是我正在《绣像小说》上连载的《活地狱》已写完三十九回,但尚未结局。估计我是写不动了。烦请兄长将后边部分帮我续上,以求有头有尾的连贯性,这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吴趼人忙说:“伯元兄,你一定会好起来。吃五谷杂粮之人,哪能没个病痛,不说泄气话。你这样好的人,上苍会保你平安。”

李伯元说:“俗话说:好人没好报,赖人活百年。我等之人,功名不举,公干不为,活生生把自己逼到写作这劳什子绝路。我们是自作自受,别无他怨。但你要答应我的请求。”

吴趼人说:“那是自然,兄让我续写大著,当是我的荣幸,趼人绝不推辞。只是想从中学习,不关别事。我勉力为之,只恐会减损兄之文采光泽。”

李伯元说:“你有此话,我当可瞑目。想你我多年矻矻以求,笔耕劳作,实指望一可宽抚家庭,二可匡时正弊。却不承想上苍薄待,非要安排如此命运,将我蹉跎折磨。看来我得放弃了。”

吴趼人已读过李伯元所写的章回体小说《活地狱》的发表部分。这仍是批判风格的作品,描写晚清官吏差役、大小等级官员横行霸道、勒索敲诈的恶劣风气。其惨景,令人触目惊心。

吴趼人望着李伯元苍白的脸说:“兄之上才之人,文思敏捷,下笔如神相助,实乃创作界翘楚。孟子有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兄之大任尚未完成,不可言放弃。”

李伯元摆摆手,喘了口气又说道:“我心头还有一事实乃启齿。多年来我欠你稿费,你不但不催,还时时掏钱周济于我。看来,我此生已无力量偿还。我是于心有愧,却已有心无力,无可奈何了。”

吴趼人从衣襟内里掏出一摞纸,对李伯元说:“我们同道以求,已是生死契阔。与你相识相遇,唯谈缘分和情谊。一向感谢伯元兄对我的抬爱提携,否则,趼人的拙作何以问世?这是金钱买不来的荣誉与名望。今当兄面,我且将你往日写给我的欠款借款,撕了烧掉,从此两讫,从此你我之间不再有‘欠债’二字。”

说完,吴趼人一张张撕了手中纸片,然后放到炉子上焚烧。

李伯元哽咽说道:“趼人兄,你我十年办报办刊,为文笔耕,日夜不辍,如今却落得凄凉如此,贫困如此。这是为什么?”

吴趼人道:“我们若是学不会官场钻营,留给自己的活路就不多。中国人本来可以选择的职业就是太少。农民种地,累死累活,也难以维持温饱;做工的人,打个临时零工,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我们想选择职业写作这条路,凭一支秃笔、一摞稿纸聊补无米之炊,可这条路又是这么荆棘丛生,难以向前。”

李伯元说:“我与兄长情投意合,人生挚友。结交一场,此乃一生不曾白活。却是兄长多年呕心沥血之作,到我这里都成白费功夫的结果,伯元惭愧啊!”

吴趼人又说:“兄之为人,令趼人为之楷模。你风骨凛凛,文采斐然,又有浩荡胸襟。我跟随其后从不怀疑,且颇多受益。我们写作,得吴敬梓《儒林外史》之精髓,痛恨盗国之贼,误国之蠹,其情也忱。我们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何来惭愧?”

李伯元又说:“伯元膝下尚无子嗣,倒也不担心别的。我之身后,母亲妻子可回常州老家,陋室薄田,聊可维持。只求兄也多多保重啊!”

吴趼人见他总说沮丧的话,又劝慰了一番。两人只觉言短意长。怕李伯元太累,吴趼人告辞。临走,又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让他买些营养品吃。

看完李伯元,吴趼人在沉重的心情中过完这年春节。1906年的春天在淅淅沥沥的梅雨中到来。万物发陈,吴趼人盼着老友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早日康复。

却是不曾料想,阴历三月,传来李伯元不幸病逝的消息。一代文学大家、编辑家李伯元因肺病去世,享年三十九岁。

吴趼人赶去,与众人一同料理后事。李伯元可谓一贫如洗。友人们凑了些银子,将丧事办了。家中亲友护送其灵柩回老家常州祖茔下葬。李伯元的母亲与妻子也随着回到故里。

办完李伯元的丧事,吴趼人神情总是恍惚。他坐在屋子里有几天不吃不喝,家人不敢喊他。他的心里,有一种兔死狐悲的牵扯之痛,有物伤其类的愁哀。不足四十岁的李伯元死了,所有的写作者,难道注定是悲剧的人生?痛悼如钝刀子一样割噬着自己的心。他陷入世界辽阔与个人渺小,宿命力量与生命挣扎的反复纠缠与追问中。我活着,世界在;我死了,世界虚无,也死了。

恍惚中,欧阳巨源敲门,他催稿来了。李伯元去世前,已委托欧阳巨源接手《绣像小说》的工作。这个年轻人早慧聪颖,1899年,他十六岁那年就给李伯元办的《游戏报》投稿。而后协助办报办刊。他又名蘧园,已写有《负曝闲谈》著作。只可惜他在次年也死了,方年二十四岁。

吴趼人这才想起为李伯元续写《活地狱》第四十回之事。

欧阳巨源走后,吴趼人让自己尽量摆脱低抑的情绪,开始考虑续写的文字。他先前已看过《活地狱》的大致篇回,眼下仍然要浏览一下,以保持人物和情节发展的逻辑。

他仿佛又一次进入密不透风的地狱,那是令人窒息的环境和事件。全是负面的东西,沉渣、杂草、瓦砾、淤泥全都涌着,漫过脖颈。试想,每天在这样的情境,在这种活地狱中,人不可能得到任何憩养。谴责与批判的写作,实在是拿刀子向内里挥舞,向自己砍去。

吴趼人续完第四十回,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交稿时对欧阳巨源说:“希望你续写后边的部分,你对自己老师的构思也了解和熟悉。”

欧阳巨源写了第四十一回、第四十二回以后,因病身亡。《活地狱》仿佛一个咒语。细细想来,令人发颤。办了72期,在晚清最有影响、成就也是最大的《绣像小说》半月刊,在李伯元去世以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它宣布休刊,黯然退场了。

吴趼人现在要为李伯元写篇传记了。

交往十年,一幕幕往事浮现眼前。他们相携相助、生死之交,全无文人相轻之恶习。

交往十年,最知夜深人静、淡月孤灯下的写作之苦。而伯元构思之敏、写作之快,其俯仰不凡之才,实乃少见,令趼人佩服不已,也令读者喜爱不已。

交往十年,伯元办报看似嬉笑怒骂,实则首持公论、力任开化;针砭积弊、为国之危难而立鉴,其倔强内在精神,已传布遐迩。

交往十年,伯元怀匡救理想、耻趋炎附势,不随世运为转移,不窥祸福而迁志,其气象已深深影响给趼人。

他掂笔书写,泪眼婆娑。这篇传记诔文,记录了李伯元和吴趼人这第一代职业小说家的抱负和理想、贡献与价值,也记录了他们的困难与绝境。

令吴趼人不能明白的是,其实李伯元比自己更懂知机知变的道理,也很有经营头脑,却为何落得个贫病而死的凄惨结局?这是一直困扰他的一个疑问。

《李伯元传》于1906年11月发表在《月月小说》第三号。

吴趼人此时也加入到《月月小说》的队伍中。

《月月小说》这本杂志由安徽休宁人汪惟父创办。这是继《绣像小说》和《新小说》停刊以后的一本重要刊物,再加上《小说林》,这四本杂志是晚清著名的四大刊物。吴趼人从此刊第四号起做主编,他仍遵循开化下愚,醒民耳目的宗旨。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仍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度过。

1908年春天,吴趼人在半喘半咳中开始了他《近十年之怪现状》的构思和写作。春天的花粉总让他过敏,喉咙不适,他硬撑着。心力疲惫时,他会喝几口小酒,提提阳气。

吴趼人将自己17岁从家乡佛山到上海谋生的20年,写进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此书发表过后,近十年中他又耳闻目睹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他得将积郁写出来。

他总是不快乐,从写作中也难以找到文本的欢悦。他虽说是围绕自己经历中的事与人写,却是整个天空总是黑乌乌的,时间黯晦,心落尘土。停下笔的那一刻他会发呆,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观赏过春天葳蕤的树木与草坪,秋天飘忽的黄叶、有趣的岸边和舟楫,也很少甚至没有欣赏过音乐和舞蹈。自己还算一个文人,可兴趣狭窄而乏味。这几十年的日子,留给自己的只有责任,对社会、对他者的揭穿与鞭挞,对副能量事物的观察与谴责,然后落笔。也常常会去迎合市民猎奇的口味,寻找刺激,无非是为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增些调料而已。自己的生命感悟与个人舒放,自己的审美享受与思想自由全都忽略不计了。

写作者都很少快乐,这是实情。但对于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吴趼人来说,他的不快乐是因为文学难以托载自己的个人感受。他得掐灭心头泛起的种种涟漪。对外部世界的揭露与鞭挞,同时将自己砍刈得伤渍不断,很难修复。修复个人的写作尚未成为中国小说家的认知。吴趼人尚不清楚与他同时代的西方同行,已经有了将自我认识、自由精神当成写作宗旨。他们也苦,肉身同样在颓损和残破中,但他们可以抒发个人情愫,由此得以宣泄。这样,至少是一个写作者可能收获的最大恩惠吧。

1908年,当吴趼人仍在全力对付黑恶现象这头怪兽时,年已三十三岁的里尔克,正蹀躞于秋光澄澈的原野。他吟诵着:“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这一年,里尔克远离巴黎,他正在一座古堡构思一生重要的诗章《杜伊诺哀歌》。语言正在茂盛,身体尚未颓损。灵魂深处涌动的句子,是祈祷与哀歌,回荡在辽阔的苍穹。

这一年,二十五岁的卡夫卡无法违逆父亲的命令,他不得不供职于一家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白天上班,下班以后他要先睡上几个小时,然后熬夜写作。这是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前夕,可他不想了解政治事件,唯对尼采、柏格森哲学感兴趣。变形与荒诞构成他小说的特征,也是他这个孤独、绝望个人的心灵隐喻。此时,肺病已潜伏在他体内,1924年6月3日他死去,终年四十一岁。

这一年,二十六岁的英国奇女子伍尔夫在布卢姆斯伯里的讨论会结束后,马上趴在书桌上写她盛满心事与体会的日记。剑桥的友人相聚,哲学家罗素、诗人艾略特、小说家乔伊斯,以及经济学家凯恩斯都来了。智慧交锋,形上蔚然。她感觉生活的表面正被撕开,记忆的双重物相在闪回。澄明与灰暗、温暖与寒冷、创造与毁灭,让她在沉思中累得气喘吁吁。不生病时,她描述。第一部小说《远航》已经完成。

里尔克、卡夫卡、伍尔夫,都有着自我认识、独立思考的灵魂。他们追问生命的神秘。生命在二律背反的循环中跳荡,如同里尔克所说:“你要像一个病人似的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的自信。”

那时,吴趼人还没有进入到以精神为主旨的现代性写作中。他还不能抽丝剥茧一样,将个人的直觉、情绪抒发出来,将思想的沉思和对世界的发现呈现出来。他的写作,不是自由伦理而是责任伦理。现代派的写作,奠定了自由理念认知的个性基础。这个流派,和它所包含的意义,要留待今后很长时间,才会被中国作家所接受。

他甚至和他的文学前辈,他所致敬的曹雪芹的写作都不同。他们都是描摹现实的高手,但是曹雪芹写作的《红楼梦》,毕竟有十年的打磨,他沉浸在家族往事中,寻找谱系的命运密码。那衣香鬓影、花间石阶、亭台楼榭、词章歌阕,无不充满创造的快感和美学的慰藉。

而吴趼人面对的,是让人气绝的现实。他在愤懑中呼喊,带着火药和弹匣。在弥漫的硝烟中,他被熏晕和灼伤。

1908年是个让人感到扑朔迷离的一年。八月,冷不丁地,皇廷发了一个《宪法大纲》,规定皇权神圣不可动摇、皇族永远世袭。

紫禁城充满诡异。

其实,这一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娘俩儿一直生病。外人不知,但皇廷已对自己的未来前途忧心忡忡。八月的雨水溅打在碧绿色屋檐下,惊得人魂飞魄散。

这一年,孙中山和黄兴组织的一场起义又失败了。他们隐匿于榛丛之中,寻伺再次行动。

皇廷的倒退,引发了知识分子的极度失望,他们开始转向革命。

在疾风骤雨的日子,吴趼人仍在写作。雨停歇的那刻,他的《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完最后一笔。

伸展了一下腰身,吴趼人想让自己放松一下。何不去找刘鹗喝个小酒?

刘鹗已经把家搬到上海了。自从李伯元去世以后,吴趼人闲暇时会与刘鹗一起喝酒聊天。都是同道中人,况且刘鹗为人也很豪爽,各路朋友都能交。刘鹗人脉广,人也活络,他与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李经迈关系都很不错。他精力旺盛,妻妾不少,家里开销颇大,也就总想找到钱路。刘鹗一直在找做生意的门道。吴趼人是一介书生,甘于淡泊,和他不同。但人交往时只要能找到大致的兴趣和价值观就可以了,不必求全。

走到刘鹗家,方知刘鹗犯事已被抓捕数日。

吴趼人心里怦怦乱跳。一个无背景的人,想要折腾,难逃厄运。

刘鹗是个不守绳墨不拘形迹之人。在《老残游记》里对老残的描写,算是作者自况。他生性畅快,交友广泛,与朝廷官员也不陌生。他想办实业,却因承办卢汉铁路一事,早在1896年就得罪了直隶总督王文韶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刘鹗以为自己可以另有靠山,他过于相信关键时刻会有人替他说话。这怎么可能呢?1908年,全国收回路矿运动形势吃紧,刘鹗和外国人做生意的事被人揭发,庚子年间他向八国联军购太仓储粟、设平粜局以赈饥民的事也一并被人翻出。早已遭人嫉恨的刘鹗被抓,后来流放新疆。第二年,即1909年8月,在乌鲁木齐的一座破庙里,他中风而死,享年五十二岁。

1908年的奇怪之事还没有结束。这年11月,霜笼皇宫。

11月4日,光绪皇帝逝于瀛台涵元殿,享年三十八岁。

次日,即11月5日,慈禧太后逝于中南海仪鸾殿。诡异之风吹在赭红墙面与黄绿交映的琉璃瓦脊之上,乌鸦呱呱叫着,驱赶不散。

是年12月2日,三岁的溥仪即位,立宣统年号。

人们对未来没有太大信心,各种势力在暗中准备着变局的铺垫。

可日子仍然继续着。

吴趼人依旧忙着,日子在写作、办学校、办刊物中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终于积攒了一笔买房子的钱。他和妻子已经看中了虹口一带的一套房子,钱凑齐以后决定买下。这里聚集了很多广东人,同乡之间交往起来比较方便。

吴趼人心想,人最困难的事是买房子。房子一旦买好,一家人有了栖身之所,别的花销就没那么多了。今后,自己应该好好磨砥一下文笔,写得更细腻、更讲究些,题材也可以更深入些。

1910年10月21日,他从乍浦路多寿里搬入海宁路鸿安里新居,并请友人来此,庆贺乔迁之喜。白天他十分高兴,与朋友碰杯言欢,喝了不少酒。

晚宴结束,他突然感觉气喘。他以为是累的,便躺下来休歇。又一阵急咳,喘不过气来,妻子赶紧过来。大家都以为他平时有哮喘,旧疾发作,休歇一会儿便好。

吴趼人躺在床上。他只有出气无有吸气,窒息中头脑斑斓幻觉一片。他似乎看到日晷已经偏斜,阴影正遮盖住天幕;他似乎看到秋田的原野、饱满的果实扑簌簌跌落满地;他似乎看到,甘醇的浓酒已封存地窖;风已不吹,盛极如画的春天已瞬间凋零成冰柱的寒冬。他一阵激动,这些细腻而唯美的景物,他要在今后写入文章之中。

吴趼人会不会去想,自己这短促的一生是否值得这么去过?

总是将一切外部事物带来的心理与视觉刺激,看成是对自我的蔑视和轻侮,一点儿小事渐渐也积累成赫然触目的魔障,心存防范和敌意。凡是令自己不爽不快的事情,哪怕微芥如尘,也能引发反感,或发作成咆哮的涛声。因此,叙事的过程,便引申摹状成磨难的实情和黑色末日的报告。

作为写作者,那么敏感,心灵捕捉和接纳着那琐屑的、纷繁的世间万象;一支毫笔,恰如锋利的凿子,让那倏忽即逝的印象和现象镌刻成型。

他躺在床上,不知是否会想起自己写作的起兴。在起兴与想象中,朝廷的没落,官吏的贪腐,骗子的伎俩,成为事件、情节与细节,地狱之火和天堂之光,都在灼烧自己。

是时候,该退场了,退回那青砖门楼的老家,回望岭南玫瑰云的明艳晚霞。他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写作计划了。

他想要回到深深的暗夜,来一场彻底的休眠,不想再焦虑地等待什么灵感了。

吴趼人又一阵剧喘,然后魂离体魄,享年44岁。

他的灵柩没有送到老家广东花县祖茔安葬。他被葬于上海郊外广肇山庄的义地。墓碑上的名字被人刻错了一个字,将“趼”字刻成了“研”字。蒿蒿荒草掩埋了铅灰色墓碑与黄土坟冢,如今这一切也迹影全无。

看了吴趼人相关的资料以后,心里涌出五味杂陈的感受。

吴趼人,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被列为中国四大谴责小说之一,是文科生学习中国文学史时的必读书目。

吴趼人当初在报纸分期连载这部小说时用的是“我佛山人”的笔名。当初阅读,我以为这是一个佛教信仰者的名字;实际上是作家在朗朗大声地宣布:我,是广东佛山人。

吴趼人的个性似乎不像广东人。广东人一般是对政治化的事务不涉及。他们务实、平质、内敛,去做经验和常识范围内的事情。而吴趼人这个广东人,却是激烈、愤懑、批判,心内燃着熊熊火焰。他关心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且以文为生。作为中国近代第一代职业小说家,他仅仅存活的四十四岁生命,他的昼与夜,让人唏嘘。这个总是在郁闷和愤懑情绪中寻找写作素材的人,他吃力地写着,为生计,也为吐出胸臆间的憋闷。他咳嗽、哮喘,艰于呼吸。这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第一代职业小说家的日常生存状态。

这个昼伏夜行的人,他总是午夜时分灵醒机敏如豹子,穿梭在浓密丛林觅取语句;当第一缕朝霞照进窗棂时,他沉沉安睡于十月的金秋里,在稻穗与鲜花、墨香与纸卷的紧紧簇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