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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雅各布森:挪威文学是温暖的

来源:澎湃新闻 | 范佳来  邓萧玥  2019年09月02日07:50

罗伊·雅各布森第一次从遥远的挪威来到中国。这位习惯寒冷天气的作家惊讶于上海烈日的焦灼,他参观了上海书展,还在上海最高书店上为中国读者朗诵了他的作品。他的须发皆白,像挪威冬日的雪。

罗伊·雅各布森是挪威目前知名度最高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多次提名并摘获北欧地区几大重要文学奖项,并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2009年,《奇迹的孩子》一经出版就广受好评,蝉联畅销排行榜冠军位置达半年,版权销往21个国家。2017年,罗伊·雅各布森又凭借《看不见的岛屿》入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也是首位入围该奖项的挪威作家。

罗伊·雅各布森。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16岁之前,雅各布森曾是当地黑帮团伙的一员,后来他决定重拾热爱的文学和艺术,成为一个“得体”的人。他喜欢亚洲文学,爱读《孙子兵法》,会在采访时背诵李白的诗。在古老的中国传说中,他尤其喜欢“画蛇添足”的故事,从中欣赏到汉语简洁含蓄的优美。

《奇迹的孩子》讲述男孩芬恩和母亲的生活被领养的妹妹琳达打破,面对成长的阵痛,芬恩尝试去理解成人的规则、理解自己的母亲。与此同时,挪威的时代也正在发生激烈的变革。男孩的成长和时代的变迁双线交织,融合成一个隐晦又有丰富层次性的故事。

“这部小说似乎带着七层面纱,一切都是透过芬恩的双眼发生的。”雅各布森说,“但这只是所有想法、感受、历史、动机等种种谜团的一部分,需要非常仔细地阅读,才能厘清发生的真实一切。”

在刚刚过去的上海书展上,《奇迹的孩子》简体中文版首次发布,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罗伊·雅各布森。

【对话】

得体和责任心,这是男孩共有的特质

澎湃新闻:首先,和我们分享一下当初为什么会创作《奇迹的孩子》吧。

雅各布森: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有两个哥哥,她的父母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女孩从7岁开始上学,此后她天天坐在家门口,不愿回家,这样的事情一天一天重复着,在此之后,一对老夫妇收养了这个女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成为了一名护士,但是她那两个仍然跟着这对酗酒父母生活的哥哥,最后进了监狱或者加入了黑帮,他们被自己的童年摧毁了。

我花了30年记住这件事,突然灵感出现了。之后花了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来写作。

《奇迹的孩子》封面

澎湃新闻:为什么给书起名叫《奇迹的孩子》?

雅各布森:这是英译本的名字。“奇迹”是他们三个人,母亲,男孩芬恩和小女孩琳达。这个“奇迹”在于,即使处于这样困境之中,他们都能成为很好的人。

琳达遇到很多问题,但是她成功地从中解脱,在生活的不幸中存活下来;母亲自己也有很糟糕的童年,她同样走了出来,成长为一个成熟的、智慧的女人;芬恩在故事的最后是一个很悲伤的男孩,但是他最后也还是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生活中的奇迹,即使是在很糟糕的环境下,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这本书的挪威名字更美,但是很难翻译。

澎湃新闻:书的视角是隐晦复杂的,看似是透过孩子芬恩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但呈现出的事实是模糊不定,也是不可靠的。书中也穿插着成人的眼光。

雅各布森:是的,这本书中有两个时间层,一个是7到11岁的芬恩,还有一个是正在写这部小说的,回忆着自己童年的芬恩,大约28到30岁。所以这本书中的一些部分是7到11岁的芬恩的视角,其他部分是28到30岁的芬恩的视角,他们交织在一起。你看不到这之间的界限,但是你会跟随着小说,切换这两种视角。

这提供了一种对比。当你在30岁的时候看一个11岁小孩做的事情,会有一种不同的色彩,会比单单从11岁的视角出发丰富许多。

澎湃新闻:有些人会把芬恩拿来跟塞林格笔下的霍尔德以及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亚做比较,你觉得芬恩的身上有哪些男孩共通的特质?

雅各布森:是的,他是与汤姆·索亚有一些相似之处,就像我最开始说的,天才马克·吐温创造了所有人都可以认同的一种男孩的孩童期,这意味着汤姆·索亚和芬恩身上有着每个男孩都有的某种特质。我想奥利弗·崔斯特或者是狄更斯笔下的其他儿童角色,也有这样的世界通行的特质。

一个试图表现得得体的男孩,他并不是一直成功的,但是他一直在尝试,他是一个很勇敢的男孩。得体和有责任心是男孩们都有的特质。

澎湃新闻:芬恩是不是和你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雅各布森:是的,芬恩很专注,而我更狂野,他恐怕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的成长环境也与他不同,我有一个父亲,也有一个妹妹,但我和她之间没有这么多联系。书中芬恩的很多朋友,我可以联系到我的很多玩伴,我把他们作为我创作文学角色的灵感。

澎湃新闻:你提到过,“这本书献给那些成功了的孩子,也送给那些失败了的”,成功和失败分别指的是什么呢?

雅各布森:成功是指那些生命具有价值的,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得体的人的孩子。并不是成为了一个国家的领导,或者找到了石油,或是赢得了象棋比赛那样的成功。我所说的成功是指,成为了一个普通而得体的人,当然也有很多人没有做到这一点,我也觉得我与他们同在,我可以与他们共情。

澎湃新闻:小说一度是平和而稳定的,而克里斯蒂安的闯入打破了文本的平衡。你如何看待这个神秘的租客克里斯蒂安?

雅各布森:我不喜欢他,他很怪异,有很多的秘密。他透过芬恩的眼睛来看芬恩的内心,但是芬恩显然不理解这个男人和他母亲将会发生的事情。这个男人由于某种原因爱上了他的母亲,但她却对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芬恩并不能清楚地理解这个秘密的爱情故事,他没有意识到克里斯蒂安想要通过他来与他的母亲建立起联系,所以才跟他交朋友,只是想要给他的母亲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但事实上,是芬恩理解错了,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朋友,他没有发现其实自己被这个男人利用了。这些都是小说中非常微妙的一层,所以你需要自己翻译,不能完全去相信芬恩说的东西,因为他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貌。聪明的读者可以发现克里斯蒂安不是我们的人。

澎湃新闻:为什么创造克里斯蒂安这个角色?

雅各布森:他给这个固定的结构带来了动态。母亲、芬恩和琳达构成了一个三角形结构,想要让这个固定的结构动起来,就需要第四个角色,那就是克里斯蒂安,他使这个系统不再稳定。

澎湃新闻:有趣的是,“男人成为孩子,家庭主妇变成女人。”这句话在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次,你想通过这句话表达什么含义?

雅各布森:在挪威的1960年代,当男孩到了14岁,需要参加仪式,拿到一顶象征成年的帽子后,他就长大了。但是之后出现了革命,男人开始留长发,就像甲壳虫乐队和滚石乐队那样,嬉皮运动风靡整个西方世界;1960年的女人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在“革命”之后,她们选择去工作,变得独立,这也就是成长。这句话就是当时所发生的情况。

澎湃新闻:这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你也承认这一点。

雅各布森:是的,所有的文学都是个人的,无论你想不想这么做。但是,距离感很重要,如果你只是在写你自己,那就相当于监狱,你被禁锢在事实之中了。

作为一个作家,你应该自由地运用各种元素。如果要坚持以自传的方式写作,这意味着你可能会有很好的想法,但却因为它不是真实的,就不能用它——这太糟糕了,自传是监狱,你需要想象力走出这监狱。

澎湃新闻:书中的芬恩比一般的孩子更成熟,很像“男主人”的角色,他和母亲的关系是微妙的。你对于母子关系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雅各布森:这很普遍,母亲和儿子的关系通常都是很微妙的,这需要20本书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关系除复杂外,当然还有爱和误解。母亲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但是儿子却想要自由,他们不想要被控制,试图挣脱枷锁,母亲会想尽办法让儿子服从,但儿子却想要离开,他同样也爱母亲,这其中蕴含的挣扎让人着迷。

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写的《父与子》象征着父与子在文学中永恒的讨论,我猜想母子关系是更新的话题。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如今,母亲的角色开始和父亲一样重要,无论在权力、影响、智慧、财富方面都是这样。

不要为了成为作家而去蹲监狱

澎湃新闻:你曾经在挪威当地的黑帮待过,这对你写作产生过什么帮助吗?

雅各布森:不,这是一段很糟糕的经历。当我16岁开始上高中之后,我意识到我不能再继续待在黑帮了。我很爱文学,也有数学天赋,所以我开始学习数学,并大量地阅读。大约十六七岁的时候,我突然决定要做一些得体的事情。

所有的经历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所以这一段经历也会对我有所帮助,这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是不要为了成为作家而去蹲监狱,这是我的建议。

澎湃新闻:你是自愿加入黑帮的?

雅各布森:对,我当然是自愿的,没有人会逼迫你成为一个黑帮。当你年轻且愚蠢的时候,身边会有很多所谓“很酷”朋友。你们会因为需要钱,四处偷些东西,闯进别人家等等,这是年轻愚蠢的时候才会和朋友一起干的事情。

澎湃新闻:我一开始想象你是被迫这么干的。

雅各布森:很不幸,没人逼迫我,我是罪恶的。

澎湃新闻:我很好奇,作为挪威作家,挪威的写作者是否有共通的创作主题?

雅各布森:首先,我们喜欢书写“自然”。挪威的夏天可能没有这么热,但是冬天可能就是零下30度。在挪威的最北端,冬天漆黑一片,只有无尽的夜晚和寒冷的雪。在挪威我们总是在谈论天气,总是在说,到了夏天一切就都好起来,我们就可以过得非常幸福。这当然会反映在文学中。

另外,历史也非常重要。1963年之后,挪威因为发现了石油,变得富裕起来。就像中国在过去的20年间变得富裕,对于当时的挪威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况。这也是挪威文学中的一个话题。

还有性别的问题。男女的身份角色在两三代人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举个例子来说,我们父亲是一个工人,我妈妈在家照看孩子,但如今却是我妻子工作,我呆在家里照看孩子。巨大的变化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工作。

另外是教育上的转变,在1960年代,挪威出现了教育改革,在这之前大部人都是工人阶级,在这之后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受到了教育。比如我的家庭一直都是工人阶级,但是我和我的妹妹可以有机会去上高中,上大学,而父母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澎湃新闻:在许多中国读者的心里,北欧的文学和电影(包括挪威),语言和画风都近乎冷峻,你觉得是这样吗?

雅各布森:我们可以说是冷峻,但也是温暖的。我认为“对比”是挪威文学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是黑与白、黑暗与光明、爱与恨,还是温度的高和低。

过于健谈往往是危险的

澎湃新闻:在采访中你提到了孔子,你似乎对亚洲文学十分熟悉。

雅各布森:是的,我还读了很多孙子、孔子、老子、李白,都是古代文学,我对现代的中国文学不是很了解。

澎湃新闻:你对亚洲文学,尤其是中国文学的看法是怎样的?

雅各布森:非常美妙,尤其是那种简洁的美。过于健谈往往是危险的,怎么可以把事情说得简洁明了是很重要的,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和日本的作家在这个问题上处理得最好。在我的领域,有些人像腹泻一样把东西全部倾倒出来,这很糟糕。

我喜欢一个古老的中国故事,讲的是有一个君主要从将军中选一个来指挥之后的战争,将军们被聚到一起,比赛画蛇,能最快画好蛇的将军可以指挥之后的战争。最快画完的那个人,画完之后发现自己遥遥领先了,于是就在自己的蛇上加上了腿,虽然他第一个画完了,但是君主过来看看说,蛇是没有腿的,所以他输了。

澎湃新闻:这个故事叫做“画蛇添足”。

雅各布森:是的,所以简洁是重要的。

澎湃新闻:你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作家?

雅各布森: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喜欢用语言去描述我的朋友,我的生活和我的情绪。另外,我很喜欢阅读,大约11岁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写作像是一个奇迹,仅仅通过29个人物,不用通过画画,不需要气味,不需要声音,仅仅用这些纸上的符号,就可以创造出最美的形象。这就是魔法,文学将永存。

澎湃新闻:在挪威,写作是一份挣钱的好工作吗?

雅各布森:对我来说,是的,但可能对别人来说就不是了。有一些人可以靠写书来养活自己,犯罪小说通常会受到更多的欢迎。尤·奈斯博现在是在中国最有名的挪威作家,他就是一位犯罪小说家;还有写下《索菲的世界》的乔斯坦·贾德,他们当然可以活得很好,除此之外可能还有10个人可以靠写作为生。

我的作品被翻译成了41种语言,在这本书的中文版封面上写着“被翻译成30种语言”,我想:不对,是41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