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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千古常新的明月颂歌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浅析

来源:《名作欣赏》 | 莫砺锋  2019年08月27日07:20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现代读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它是公认的唐诗名篇,但事实上这首诗曾经长期不被重视,作者也其名不彰,以致我们对张若虚的生平只能作一个极其简单的介绍。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人。文辞俊秀,与贺知章、包融、张旭齐名,号称“吴中四士”。曾官兖州兵曹,此外的生平事迹无从考知。近人胡小石先生曾撰《张若虚事迹考略》,也十分简略。因为文献不足,所以早在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已将他列入“有姓氏,无字里世次可考”之列。正像南朝的钟嵘在《诗品》中评鲍照所云:“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张若虚的文集,在《旧唐书》的《经籍志》和《新唐书》的《艺文志》中都没有著录,可见早已散佚。在收录唐诗较多的《文苑英华》《唐文粹》等总集中也不见张若虚的作品。幸亏南、北宋之交的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中收录了其《春江花月夜》,这篇杰出的诗歌才得以保存下来。清人编纂《全唐诗》,只收集到张若虚的两首诗作,一首就是《春江花月夜》,另一首则是平常无奇的《代答闺梦还》。张若虚在现代成了无人不知的唐代著名诗人,全靠《春江花月夜》这一首作品。正如近人王闿运所说:“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春江花月夜”原是乐府旧题。据《乐府诗集》的记载,它原属“清商辞曲”之“吴声歌曲”,最早写作此题的是陈后主,但其作品已佚。现存早于张若虚作《春江花月夜》的有三人:隋代的隋炀帝和诸葛颖,初唐的张子容,作品共五首,皆为五言四句或五言六句的短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则是长篇的七言歌行(共三十六句),在体制上具有很大的创新意义。从内容来看,陈后主所写的《春江花月夜》虽已不存,但《乐府诗集》的解题中称其为“尤艳丽者”,可以推知与其《玉树后庭花》等属于同样的风格倾向,仍然是所谓的“宫体”。但是后人的拟作则逐渐偏离了宫体的倾向,例如隋炀帝的二首:“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虽然还有一些南朝乐府的风格倾向,但毕竟词句清丽,与南朝的“宫体”逐渐分道扬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则不过沿用乐府旧题这个旧瓶子,装在里面的全是新酒了。闻一多先生认为张若虚“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程千帆先生更准确地指出张若虚已经与宫体诗彻底划清了界限,除了题目相同之外,他的《春江花月夜》已经和陈后主的原作不可同日而语了。

《春江花月夜》全诗共三十六句,如从押韵的情况来看,每四句组成一个小节,都押同一个韵,共分九小节,每一节都像一首独立的七言绝句,然后串联成一个整体。但从内容来看,则可分成五大段,它们的句数分别为八句、八句、四句、八句、八句。第一段入手擒题,总写在明月之夜春江潮涨,以及江边的花林芳甸等美景。第二段写诗人在江边望月所产生的遐思冥想。第三段总写在如此情景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相思。第四段单写思妇对游子的思念。第五段单写游子的思家之念。全诗由景入情,由客观景物转到人间离情,但始终不离开题面中的五个元素。正如明人王世懋、钟惺、谭元春等人所指出的,全诗都围绕着“春”“江”“花”“月”“夜”五字做文章,扣题很紧。如果更细致地品读,则可发现全诗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月”。清人王尧衢对此诗作过一个统计:“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其实即使是没有出现“月”字的一些诗句,又何尝不是描绘月亮来着?例如:“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两联简直就是运用“禁体物语”的方法来咏月的杰作,也就是句中虽不见月字,却又字字都在写月,是典型的“烘云托月”。《春江花月夜》对月光的描写,已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写月亮在流水上泛起的光彩是“滟滟随波千万里”;写月光给人带来的寒冷感是“空里流霜不觉飞”;写月光缓慢的移动是“可怜楼上月徘徊”,都使读者身临其境。此外,举凡人们望月时常会产生的联想,诸如碧空银月是否亘古如斯,明月是无情还是有情,离别的情人在月夜为何会格外相思,也都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可以说,从总体上说,《春江花月夜》通篇都围绕着一个“月”字,是唐诗中最早出现的咏月名篇,是一首月亮的颂歌。下文试将全诗分成五段进行解读。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第一段是全诗的开端,勾勒出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美丽境界。春天多雨,江水迅涨,东流的江水遇到从大海西上的潮汐,互相鼓荡,浩渺无边。一个“平”字,言简意赅地写出了江水与海水连成一片的奇特景象,表面上平淡无奇,其实一字有千钧之力。伴随着奔腾而来的潮水,一轮明月也冉冉升起。地球上的潮汐本是海水受到月球的引力而产生的自然现象,诗人未必明白这个科学原理,但是他用细致的观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谁说诗歌与科学没有相通之处?更值得注意的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写法,使潮水与明月都充满了生气,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物体,全句也呈动态之美。从第三句起,诗人的目光随着逐渐西行的月亮溯江而上,发现千万里的江水都沐浴在月光之中。江面上泛起滟滟的波光,江边上则是春花烂漫的芳甸。在月光的笼罩下,繁花似锦的树林蒙着一层洁白的细雪,这是春天的月夜才得一见的奇特之景。“空里流霜不觉飞”一句实有双关的含义:月光洁白晶莹,月光给人带来一丝寒意。妙在诗人并不说月光如霜,而是直说“空里流霜”,从而把诗人在月光中久久站立的感觉真切地传递给读者,读之浑如身临其境。末句“汀上白沙看不见”,意指整个江岸都沉浸在月光之中,并与月光融成一片。这八句诗从江海写到花树,一切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最后只见月光。由大至小,由远及近,笔墨随着诗人的目光逐渐凝聚,最后集中到月光自身,有画龙点睛之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第二段承接上文展开联想。澄澈清明、幽静寂寥的境界,最有利于人们的遐思冥想。诗人久久地凝望着月亮,不由得神思飞扬。闻一多先生说得好:“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又说:“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更满足了。”的确,诗人面对着神奇美丽的大自然,不由得对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哲理进行一系列的追问。他最想探索的是月与人的关系:是谁最早在江畔看月?江月从何年开始照耀世上之人?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这样的问题当然是没有答案的,于是诗人更加迷惘了,也更加满足了。迷惘不是糊涂,而是对宇宙奥秘的理解和钦佩。诗人理解人生短促而宇宙永恒的道理,但他并没有陷入悲观、绝望的心境。他明白个人的生命虽然是短促的,但代代相继的生命却是永无穷已的,所以人类的存在仍是绵延长久的,他们仍能年复一年地与江月相伴。这样,诗人就跳出了生命短促所引起的悲伤主题的束缚,从而获得了满足。他甚至开始展望遥远的将来:江上明月是在等待何人呢?这样,诗人就把眼前的感受延伸到未来,也就是融入了天长地久的时间长河,末句所写的长江流水,正是孔子产生“逝者如斯夫”之叹的自然环境啊。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春江花月夜》共有两大主题,前十六句写诗人江畔望月之情景,后十六句写游子思妇的月夜相思,夹在中间的第三段仅四句,这是一个转折。凡长诗的转折,必须承上启下,又必须转变自然。《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写贾宝玉奉贾政之命写作《姽婳词》,前面用数句描写女将军林四娘之美貌,后面应转入主题即咏林之英武善战,宝玉先拟一句说“丁香结子芙蓉绦”,贾政认为此句又是写美女之装束,下句断难突然转至武事,没想到宝玉吟出“不系明珠系宝刀”的下句,众人拍案叫绝。为什么?就因为大开大阖,却转折得非常自然。张若虚也有同样的本领。上段的末句说“但见长江送流水”,此段以“白云一片去悠悠”接之,同样是目随景移,同样是思绪远扬,况且浮云漂泊无定,正如游子之萍踪难觅,诗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相隔天涯的游子与思妇,今夜对此明月,当是怎样的两地相思?于是顺理成章地转折到游子思妇、月夜相思的第二主题上,末句“何处相思明月楼”,下启第四段的首句“可怜楼上月徘徊”,转接无痕,章法妙不可言。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第四段写思妇对游子的思念,全部情景都在高楼明月的环境中逐步展开。自从曹子建写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的名句之后,诗人皆喜用“徘徊”二字形容月在天上似静似动的状态。此处也是如此,但又不是简单地沿袭。“可怜”二句,把月亮写得情意宛然,它在楼头徘徊不去,当是出于怜悯思妇之故。月亮把清辉洒向闺房,照亮了窗前的妆镜台。可惜思妇无心梳妆,看到镜台反而触景伤情。古人认为“女为悦己者容”,如今良人远离,思妇又有什么心思坐在镜台前梳妆打扮!于是她决意驱走这恼人的月光,她卷起珠帘想把帘上的月光随帘敛藏,她一遍遍地拂拭捣衣的砧石想拂去石上的月光,可惜月光如水,拂而不去,驱而复来。失望之余,她只好望月怀远,思念远方的游子。她希望随着普照大地的月光飞向远方,照亮远在天边的游子。可惜这只是痴想而已。那么就给游子寄封书信来倾诉内心的幽情密意吧,可是又能让谁去千里传书呢?相传鱼雁都能传书,可是在这个月夜,鸿雁也难以飞越那广漠无边的月光,鱼龙则在水底潜跃而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波纹。一句话,鱼雁也无法为她传书啊。写到这里,思妇的相思之苦已难以复加,诗人也就戛然停笔。此时无声胜有声,就让思妇的一片素心与天上的明月相伴吧。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最后一段转写游子的月夜情思。游子远在异乡,思家心切,昨夜曾在梦中回到家乡,看到潭水里漂满了落花,及至梦醒,方想到春天又已过半,而自己尚在天涯漂泊。此时他漫步江边,看到江水东流,仿佛春天也将随着江水消逝。他又举头望月,看到江潭上空的那轮月亮已向西倾斜。春光将尽,良夜将逝,人生的少壮时节又能维持多久?于是游子满腹惆怅,他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在西天越落越低,终于消失在沉沉的海雾之中。从北方的碣石,到南方的潇湘,天各一方,路远无限,自己何时才能飞越这千山万水,返回家乡,与楼头望月的思妇相聚?在如此广漠的大地上,今夜又能有几个幸运的游子能乘着月色返回家乡?他找不到答案,他陷入了迷惘,他的离情迷离恍惚,无处着落,最后伴着残月的余晖洒落在江边的树林……如果说第四段中的思妇之离情是抱怨山长水阔,主要的着眼点在于空间的维度,那么此段中游子之离情既恨山川之阻隔,又怨春光和良宵之容易消逝,其着眼点兼及时、空两个维度。换句话说,游子在月夜的思绪比思妇更加深沉、广阔,诗歌的意蕴也更加丰富、深刻。所以从章法来看,第四、第五两段是密切照应的,一写思妇,一写游子,两两对应,锱铢相称,它们之间又有一种递进关系,思索的范围越来越广阔,情感的程度越来越深刻。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月夜相思的生动情景中自然展开的,从字面上看,每句都紧扣春江花月的具体环境,每个细节都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内容,情景交融,浑然无痕。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我们除了发自肺腑地顶礼膜拜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勉为其难地对《春江花月夜》作一些总体的评说。先从两位现代学者对它的评论说起。闻一多说:“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李泽厚说:“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绝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作者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最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人在十六七或十七八岁,在似成熟而未成熟,将跨进独立的生活程途的时刻,不也常常经历这种对宇宙无限、人生有限的觉醒式的淡淡哀伤么?它实际并没有真正沉重的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等等,其实就是说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闻一多是诗人,他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非常精到,但语焉不详,尚须稍作推绎。李泽厚是哲学家,他的评语堪称提纲挈领,但说《春江花月夜》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则稍嫌武断。其实《春江花月夜》虽然没有达到像阮籍、嵇康的忧患意识或杜甫的忧世情怀那样的思想高度,但那种对人生与宇宙之关系的深刻体会,以及对离愁别恨的真切感受,都不具有少年人的年龄特征,而应该出于成熟的青壮年时代。当然,由于诗人身处盛唐前期,在整个社会正走向欣欣向荣的时代,诗人也像与之齐名的贺知章、张旭等人一样,沉浸在积极向上的浪漫主义氛围中。诗人面对着美丽的江山风月,他在精神上的所有不满或遗憾都源于自然而非社会。所以诗中有惆怅而无悲哀,有迷惘而无痛苦。诗人的全部思考和感受都与万物的自然属性有关,诗人的所有追问都指向宇宙的奥秘,例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即使涉及人生,也无关社会内容,例如“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由于诗中的所有细节都被置于春江花月夜的美丽环境中,诗中的所有物体都蒙上了一层月光的薄纱,所以全诗的格调确实是轻盈、美好的。《春江花月夜》中的离情别恨虽然悱恻感人,但是并没有达到痛苦难忍的程度。比张若虚稍晚的李白、杜甫都写过男女月夜相思的名篇,前者写思妇是“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后者写离人说“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但《春江花月夜》全诗不见一个“泪”字。相反,诗中的思妇和游子都对重逢心存希望,思妇说“愿逐月华流照君”,游子也问“不知乘月几人归”。更不用说全诗展示的物体都具有光明、美好的性质,从而汇成一个清丽、幽静、邈远的意境。它如梦如幻,迷离惝恍,让人流连忘返。从总体上说,《春江花月夜》是美丽自然的一曲颂歌,也是美好人生的一曲赞歌,这便是无数读者为之倾倒的主要原因。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即使长期埋没在泥土中,也不会减损其熠熠光辉。《春江花月夜》就是这样的一颗珍珠,它曾经长期受到冷落,但一旦被人发现,就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它是现代读者公认的唐诗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