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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漱渝:我忆陈明

来源:文艺报 | 陈漱渝  2019年08月21日07:02

丁玲与陈明

今年5月20日,手机的朋友圈传来陈明逝世的消息,顿时有一种“故人云散尽”的伤感。在这位103岁的老人面前,我自然属于晚辈,但也自认为是“忘年交”。1992年末,我母亲被送进北京复兴医院的重症病房抢救。她虽有公费医疗待遇,但这巨额的治疗费却无法及时报销,每天都面临“停药”的警告。陈明通过当年中组部负责人解决了这一困难,我们全家一直感念不忘!后来我老伴患病,年近九旬的陈老不顾劝阻,坚持前来探视。寒舍在一座老旧的宿舍楼里,无电梯。陈老气喘吁吁爬上三楼的情景至今仍在我眼前闪现。当然,陈老绝非“厚于私而薄于公”,他的重情重义更加体现在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上。1996年,我跟陈老同车去山西长治,参加第七次丁玲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期间又一起去参观位于黄崖洞的八路军兵工厂。当我们走到兵工厂旧址门前时,扩音器里播放了《我们在太行山上》这首歌,壮美的旋律让陈老立刻热泪盈眶、激情难抑。我想,此刻他应该是想起了当年演出《扬子江暴风雨》《放下你的鞭子》等救亡剧目的情景,应该是想起了他辗转山西奔赴延安的漫漫征途……这位有着83年党龄的老党员,一生经历的坎坷曲折,品尝的酸甜苦辣实在是太多了!

在结识陈明之前,我对他并不了解,后来才知道他跟大他13岁的丁玲之间是真爱、互爱,谈不上谁先主动追求谁。在西北战地服务团时,丁玲是负责人,称为“主任”,陈明是宣传股长,属于下级。陈明直到神志不太清醒时还反复跟我提起陕北一家饭馆的那个土炕——这是他跟丁玲定情的地方。他对丁玲说:“主任,你也应该有个终身伴侣了。”丁玲反问:“我们两个行不行?”他们热恋时,那个土炕成了他们之间的暗语。丁玲还给他写了一张小条,写的是“北国有佳人”。

《我与丁玲五十年》

1942年春节,陈明跟丁玲结为伉俪。他们相濡以沫的44年当中,只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5年和粉碎“四人帮”之后的7年生活相对平稳,其他岁月多半都是在动荡和困厄中度过的。只消看看丁玲晚年的回忆录《风雪人间》,就能如实了解陈明在丁玲生命中的位置。陈明跟我说,当丁玲蒙冤的时候,他最害怕的就是丁玲丧失信念,所以走到哪里他们都是手牵着手。

我有一次到木樨地22楼拜访丁玲,她当时左手摔伤,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用右手坚持写作。那状态真是文思泉涌、一挥而就。而事后推敲润饰文字的则是陈明。我记得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书的原稿上看到过陈明的笔迹。丁玲是大作家,但她称陈明是家里的“改家”。这“改家”改得是否妥帖自然会见仁见智,但丁玲的很多作品中溶入了陈明的辛劳和智慧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有老朋友调侃陈明,说他这位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老编剧搞了一辈子,只编了一部为人熟知的电影《六号门》。陈明坦然一笑,并不认为自己为丁玲作了什么了不起的牺牲。

陈明关爱丁玲,当然同时关注丁玲研究。2006年5月6日下午我去看陈明,他一人在客厅书桌旁,正对着一本新出的书生闷气。这书里说,丁玲在延安时期就看破了毛泽东有“帝王思想”,一个证据是毛泽东对丁玲说:“你看现在咱们的延安像不像一个偏安的小朝廷?”第二个证据是:有一天,毛泽东抱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突然撒了一泡尿。毛泽东说:“这是太子尿!”陈老说,延安是抗日根据地,从毛泽东嘴里怎么可能说出“偏安”这两个字呢?延安又不是苟安一方的小朝廷!再说,毛泽东怀抱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说什么“太子尿”呢?毛泽东的原话是“全世界都在他胯下”。丁玲的确跟毛泽东开过玩笑,说延安组织系统完善,像个小朝廷,但当时绝对没有“看破”毛泽东有什么“帝王思想”。陈明还一口气列举了这本书的一些其他问题,比如一张四人合影,剪裁后成了两人照。丁玲“文革”时期挨批斗的一张照片,是北大荒宝泉岭农场张廉珠提供的,并不是陈明偷拍的。陈明当时也在挨批斗,怎么可能“偷拍”。

熟悉丁玲的人都知道,1986年丁玲临终之前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她死后陈明能再找一个老伴,因为陈明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了。后来经人介绍,陈明又找了一个老伴。她就是著名报人张友鸾的女儿张钰。我记得张钰老师原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工作,44岁时丧夫,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很优秀:老大是资深编辑,女儿是知名评论家,老三擅长摄影和服装设计。儿女先后成家,各自单立门户,能体会母亲的孤独感,所以都支持母亲跟陈明的“黄昏恋”。老大公开发表文章祝贺,老三能够主动为陈明洗脚。张钰老师原是大家闺秀,博学而温婉,既能写书编书,还能做一手好菜,所以陈明再婚之后的确过了一段幸福时光。令人痛心的是,2006年张钰患食道癌,跟疾病抗争了10年,于2016年先于陈明去世。陈明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成了植物人,主要靠妹妹照顾。2015年9月3日,举国庆祝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抗战老战士颁发纪念章,彰显他们的历史功勋。陈明佩戴了这枚紫铜镀金的勋章,但此时他已静静地僵卧在病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