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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的形象演变与文学史意义

来源:中国社科网 | 陈洪  2019年08月20日07:44

中国神魔小说中,若论影响最大的艺术形象,除孙悟空、猪八戒外,哪吒应属无可争议者。不过,他也有与前二者迥然不同的特点。首先,哪吒“来历分明”,其出身具有深厚的佛门渊源。在《大藏经》中检索“那吒”(佛经中多写为“那吒”),可得近900条相关材料。其次,哪吒的所作所为,颇有与传统伦常相凿枘之处,甚至可称作“大逆不道”。再次,哪吒在《封神演义》中是“少年英雄”,典型地表现了成长的梦想与烦恼,这正是其艺术生命的根本所在。

护法行善彰显佛门出身

哪吒形象的广泛流传首先与《封神演义》的描写有关。《封神演义》将哪吒的“出身传”足足写了三回。书中写哪吒为灵珠子转世,一出生就不同凡响,7岁时已“身长六尺”。后因嬉戏闹海,哪吒打死龙王手下巡海夜叉,又打死龙三太子并抽了龙筋。在师父太乙真人纵容下,他上天宫揭龙鳞,射死石矶弟子,闯下一连串灭门大祸。为此,哪吒剔骨还父、析肉还母。幸而他师父太乙真人同情其遭遇,用莲花化身使其复活。莲花化身,既有佛教“妙法莲华”的意味,又极具视觉冲击力。另外,这一设计又为《封神演义》后面的一系列情节打下基础:因为是莲花化身,所以很多邪魔外道的法宝在哪吒身上都不起作用。

接下来,《封神演义》让哪吒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复仇大戏。这一段哪吒找父亲复仇,作者洋洋洒洒写了近8000字,中间曲折反复,煞是好看。特别是对哪吒心理活动的描写,生动详尽。最后,哪吒是在“金塔”的威压下,不得已而妥协。显然,《封神演义》的立场是同情哪吒的。这不仅从太乙真人为哪吒准备复仇法宝、传授武艺神通可以看出;而且也从作者描写李靖狼狈状况的笔墨中流露出来。特别是在哪吒出发复仇之际,作者的赞语中竟有“历代圣人为第一”的评价。

而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却是地地道道的佛门出身。在早期佛经中,“哪吒”经常出现在咒语中,如《大方等大集经》等。哪吒作为人格神的形象从何时开始,很难准确考订。在“阿含”部佛经中有“阿吒哪吒经”“阿吒哪吒剑”之说,但哪吒尚非人格神。哪吒明确成为护法的人格神,并与“天王”成为一家人,是在密宗经典中。不过,其中的哪吒为北方天王之孙(后逐渐“升级”为子),作为护法神祇,其形象相当凶恶:“恶眼”“捧戟”“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

通过其他佛典,我们还可发现哪吒形象更为丰富的内涵,如《发觉净心经》:“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轻躁犹如风吹草,有诸疑心不能决,彼无坚意不能定,乐于多言如是患。犹如那吒在戏场,说他猛健诸功德,彼时亦复如那吒,乐于多言如是患。’”“猛健”的特征与护法恶神相近,不过“轻躁”“多言”,以致“在戏场”等,还是出乎人们意料。

哪吒作为护法神形象传入中土后继续护法,而除恶之外又多了行善功能,如《佛祖统纪》等书中多有类似事迹:“师初在西明寺,中夜行道,足跌前阶。有圣者扶其足。师问为谁,答曰:‘北天王太子那吒奉命来卫。’”

析还骨肉引发禅宗讨论

传入中土后,哪吒与天王的关系逐渐发生戏剧性变化。北宋苏辙《栾城集》有一首诗写哪吒:“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佛如优昙难值遇,见者闻道出生死。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佛灭到今千万祀,只在江湖挽船处。”从这首诗可看出,哪吒已明确成为“天王太子”,而不是“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了。

苏辙还作有《读传灯录示诸子》诗,他所读《传灯录》,似指宋真宗时编就的《景德传灯录》。然今本《景德传灯录》只有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之说,却不见“拜佛不拜父”的记录。但苏辙此诗说明前述哪吒复仇的某些故事因素已流行于当时的僧俗两界,具体而言,至少包括如下三方面:一是哪吒乃“狂子”而非孝子;二是哪吒坚持不肯“拜父”;三是出现了“塔”,只不过是佛以之为自己的替身,借此来解决父子间的矛盾。但是,无论是《传灯录》本身,还是苏辙的转述评论,都没有从伦理角度谴责哪吒,也没有对“不拜”作出明确评价。

与苏辙同时的惠洪所撰《禅林僧宝传》也有哪吒的事迹:“天台国师名德韶……问:‘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化生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曰:‘大家见上座。’”这里出现了与哪吒相关的两个情节:一是“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但没有说明原因。若从《禅林僧宝传》前后文看,似乎没有涉及恩怨情仇。二是出现了“莲花”,不过不是写哪吒由莲花化生,而是“化生于莲花之上”。此处的“之上”又引出了新问题:究竟是什么化生到莲花“之上”?于是有了《禅林僧宝传》中关于“如何是”与“大家见”的机锋问答。

此后,“哪吒”的骨肉与真身关系成为禅宗十分常见的“话头”。如《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八《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云:“昔日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听取一颂:‘骨还父,肉还母,何者是身?分明听取,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绝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下座。”佛眼禅师这段话的大意是,肉身本为虚幻,自性即为佛性,而佛性无所不在。

《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则更有意思,若干高僧大德就此事各抒己见。据此可知,哪吒析还父母骨肉的事迹在宋代已流传甚广,特别是在禅门中;而禅师对此所发言论的基本含义是摒弃、超越物象而显现内在精神。

至此,哪吒护法神的身份、其与天王的关系、析骨肉还于父母等故事要素,都在佛教文献中找到了根源。但骨肉析还父母后,他做了什么,却找不到佛门依据。只有惠洪讲了一句“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但言之不详。

复仇反叛成就英雄形象

中国神魔小说言及哪吒找父亲复仇的,除《封神演义》外,只有《西游记》。《西游记》第83回“心猿识得丹头姹女还归本性”所叙故事与《封神演义》的哪吒“出身传”十分相似。《西游记》中,哪吒复仇是个人行为,而如来并未支持;如来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也是赐塔,但“塔”不是武器、法宝,而是“层层有佛”,因而是佛的象征。哪吒“以佛为父”“以和为尚”,于是消解了“冤仇”的因果。这里几乎没有伦理评价因素出现——《西游记》对哪吒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谴责。相比之下,《封神演义》对哪吒复仇描写的特异之处就凸显出来了,特别是在伦理层面上,至少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封神演义》给哪吒复仇以更充分的理由。哪吒的析肉剔骨本出于自愿(这点与《西游记》“剔骨之仇”不同),结仇乃缘于李靖毁像烧庙的过分行为。李靖虽为人父,其形象却从一开始就暴虐、无情,还有几分鄙俗色彩。夫人难产,他提剑闯进产房;哪吒闹海,龙王找上门来,他害怕玉帝的“正神”权威,“放声大哭”;哪吒的母亲为儿子建庙,他毁像焚庙,原因竟是怕丢官。这些描写,都为哪吒的复仇做了铺垫。这一点又从太乙真人的言语、行为中得到加强。太乙真人是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他不但明确谴责李靖,而且亲自动手为哪吒复仇准备条件:传授武艺,赐予法宝,并为之送行。

二是哪吒复仇的结局不同。《西游记》“以和为尚”,双方无是非、对错,通过强调塔中有佛,哪吒“以佛为父”,从而将伦常问题让位给佛教义理。这显然与苏辙诗中“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一脉相承(不过,苏辙诗中未有复仇情节,只是“不拜”而已)。《封神演义》则不然,结局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约略等于“我佛如来”)以宝塔烧炼哪吒,哪吒不是敌手,最后“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口内虽叫,只是暗暗切齿”。也就是说,在这场情理与伦理的生死大战中,哪吒是一个在武力胁迫下失败的“英雄”形象。

在打乱龙宫与天庭秩序方面,哪吒与孙悟空异曲同工。但叛逆复仇,则是他在中国文学形象长廊中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之处。哪吒反叛龙宫与天庭秩序,挑战长辈权威,并在挑战、反叛过程中使个体生命得到升华,获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种种法宝)。如果考虑到他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那么以上这些就都具有了某种文学/文化“原型”的意义。而在宋明理学盛行数百年的思想背景下,这一文学形象出现的原因及其广为传播却未遭到质疑或禁毁的内在缘由,都值得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