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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中的古代风俗史

来源:文学报 | 许晖  2019年08月19日07:09

“骊歌”为何指离别之歌

“骊歌”是一个非常美丽的词汇,但今人已经不能够准确了解它的含义,因此往往误用,比如竟有“毕业骊歌”“繁华骊歌”之类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说法。

清代学者杭世骏在《订讹类编》卷二“骊歌非送行者所歌”一条中辨析道:“据《汉书》,则《骊驹》为行者所歌,明甚。近人作送行之歌用,非也。王阮亭送陶季之潞州云:‘骊驹忽告将西驰。’朱竹垞酬彭某诗云:‘我唱骊驹子送行。’皆不失《汉书》本旨。查初白送钱幼鲲游江右云:‘江西吾旧到,为尔唱骊驹。’亦沿其误也。”

原来,“骊歌”指的是《骊驹》之歌,此乃《诗经》的逸诗,为孔子所删,但孔子并没有删除干净,留下了珍贵的四句。“骊”指深黑色的马,因此“骊驹”即纯黑色的马。很显然,这种马非常名贵,周穆王的“八骏”中就有名为“盗骊”的名马;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罗敷夸自己的夫婿,就有“白马从骊驹”的诗句。

杭世骏所称的“据《汉书》,则《骊驹》为行者所歌”,是指《汉书·儒林传》中关于王式的一则记事。汉昭帝驾崩后,霍光等大臣迎请昌邑王刘贺即位,刘贺因荒淫无度,在位二十七天就被废,而王式(字翁思)就做过昌邑王的老师。昌邑王被废后,治狱的官吏责问王式为何没有上过劝谏之书,王式回答说:“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因此得以免死归家。

此后,王式的两位学生“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所谓“颂礼”,所颂的乃为“容礼”,即仪容之礼。诸博士大惊,这才知道他们的老师就是王式,于是推荐王式任博土。王式到京后,各位大夫博士仰慕王式之名,都带着酒肉来慰劳。

博士江公跟王式一样都属于鲁诗学派,而为宗师,心中嫉妒王式,于是“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公授意诸生唱客人辞行所唱的《骊驹》之歌,这歌明明应该由王式来唱,可见是故意为难。王式则回答说,如果客人要辞行时唱《骊驹》,那么主人就要唱客人不用归的《客毋庸归》之歌,现在时间还早,不应该唱。

“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逷地。”“逷”是失去凭依而倒的意思。江公问道:“哪部经这样说了?”王式回答说:“在《曲礼》中有记载。”江公大骂“狗曲”,王式以之为耻,假装喝醉倒地,事后斥责学生:“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遂谢病归家而死。

江公所骂“狗曲”一语于理不通,清代学者臧琳在《经义杂记》一书中质问道:“江公心虽嫉之,安得于诸大夫博士前轻斥经师为狗,如今乡里小人反唇相讥乎?……倘面斥为狗,翁思安能含忍,即诸博士弟子亦竟不发一语乎?”

臧琳的质疑很有道理,因此他认为“狗曲”乃“徇曲”之误,是一句隐语,明着说王式顺从《曲礼》之说,暗地里却讽刺王式本是获罪之人,还非要顺从学生的意见来担任博士之职,可谓刻薄!

《骊驹》一诗留存下来的四句是:“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仆夫”指驾车的人,“整驾”指备好车马,准备出发。东汉学者服虔注解说:“客欲去歌之。”可见《骊驹》乃是客人离别时所唱之歌,而不能由送行者所唱。比如唐代诗人韩翃《赠兖州孟都督》的最后两句“愿学平原十日饮,此时不忍歌骊驹”,就是表示自己不忍辞行离别之情。

“灯红酒绿”的酒真的是绿的

“灯红酒绿”也可以写作“绿酒红灯”,这个形容奢侈豪华、纸醉金迷的享乐生活的成语让很多人困惑不已:灯当然是红的,但是酒为什么用“绿”来形容呢?

让我们重温一下白居易的著名诗篇《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很显然,诗中的“绿蚁”指美酒。为什么叫“绿蚁”?有的学者认为这是用各种青色的草药兑制而成的酒,呈绿色。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刚刚酿出来、还没有过滤掉酒糟的酒称“醅”,白居易明明说饮的是“新醅酒”,而草药泡酒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将各种草药兑制的酒调到一起,绝对不能称之为“新醅酒”。

明代著名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认为蒸馏酒“自元时始创其法”,在没有蒸馏技术的中古时期,新酒酿熟,饮用时要将酒糟分离。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一诗中的名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中,所谓“压酒”,就是指吴姬压糟而取酒,李白所饮的,也正是“新醅酒”。

相对于“新醅酒”,久放的酒称“旧醅”。杜甫《客至》一诗中有“樽酒家贫只旧醅”的诗句,提到的就是久放的酒。毫无疑问,这种酒的味道比不上“新醅酒”,才会让杜甫感叹乃是“家贫”的缘故。

“绿蚁”之“蚁”字也可以说明白居易饮的是“新醅酒”。用“蚁”字来形容酒,始出东汉学者张衡的《南都赋》,其中有“醪敷径寸,浮蚁若萍”的句子,这是形容用米酿制而成的酒,“醪”即指尚未滤去酒糟,想一想我们都吃过的醪糟就明白了。尚未滤去的酒糟很稠,浮在酒面上,同时还生成了许许多多的泡沫,这些泡沫就被古人风雅地以“浮蚁”相称,因为看起来就像一只只蚂蚁的形状。只有新酿的酒才会产生“浮蚁”。

据《周礼》记载,周代酒分五等,第一等叫“泛齐”,郑玄注解说:“泛者,成而滓浮泛泛然,如今宜成醪矣。”贾公彦则进一步解释说:“言泛者,谓此齐熟时,滓浮在上,泛泛然。”东汉学者刘熙在《释名·释饮食》中也同样写道:“泛齐,浮蚁在上,泛泛然也。”

由以上这些解释可知,“浮蚁”乃是“新醅酒”产生的特有现象。

那么,蚂蚁明明是黑色的,为什么称之为“绿蚁”呢?这是因为古人只取了蚂蚁的形状来形容新酒的泡沫,而新酿的酒则呈绿色,张衡用“浮蚁若萍”的比喻,不仅形容新酒的泡沫像浮蚁,像浮萍,而且用“萍”字点明了新酒的颜色,即绿色。

古代真的有绿色的酒吗?答案是:有。这种酒有一个极其美丽的名字“醽醁”。据南朝宋的文学家盛弘之所著《荆州记》载:“长沙郡有酃湖,取湖水为酒,极甘美。渌水出豫章康乐县,其间乌程县有井,官取水为酒,与湘东酃酒常年献之。”所谓“醽醁”,即这两种酒的合称,不过将“酃”“渌”二字都改为了“酉”字旁而已。

盛弘之并没有记载醽醁酒的颜色。酿制醽醁酒的水好,用黍米刚刚酿制出来的时候,酒的颜色呈淡淡的碧绿色,因此又称“醽绿”“绿酒”“碧酒”,正符合张衡“浮蚁若萍”的形容。

从魏晋开始,文人的诗词中屡屡出现绿酒的倩影。比如陶渊明《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杜甫《送率府程录事还乡》:“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最为雄辩的描述分别出自杜甫和唐末诗人李咸用之手。杜甫《宴戎州杨使君东楼》:“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重碧”与荔枝的“轻红”对举,即为酒的绿色的写照。李咸用《短歌行》:“一樽绿酒绿于染,拍手高歌天地险。”绿酒的碧绿之色竟至于“绿于染”!

除此之外,绿酒的别名还有很多,无一不是用“绿”来比喻的:绿杯,绿樽,绿觞、素蚁,绿酎,绿醅,绿醑,绿醪,碧香,碧醪……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总结了各种颜色的酒的称法:“红曰醍,绿曰醽,白曰醝。”浅红色的酒称“醍”,绿色的酒称“醽”,白色的酒称“醝”。

以上就是“绿酒”的出处。酒的蒸馏技法发明之后,酒呈白色,人们再也喝不到“绿蚁新醅”和吴姬现场所压的绿酒,因此也就完全不理解“灯红酒绿”这个成语对美酒的形容了。

(《100个汉语词汇中的古代风俗史》许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