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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过去开始的地方》:故事背后的故事

来源:文艺报 | 王凯  2019年08月16日07:44

《过去开始的地方》英文版封面

《过去开始的地方》(Where the Past Begins)是谭恩美最新出版的一部散文集。在2018年的全国图书节(National Book Festival)上,她在接受美国公共电视台(PBS)的采访时明确指出,这是一部“有关写作的书……也就是说,这是一部有关如何用记忆和想象来创作故事的书”。因此,文集的副标题从最初的“一个作家的回忆录”改成了“记忆与想象”,因为她的“初衷本来就是要写一写有关写作的东西”。尽管《过去开始的地方》重在追溯谭恩美的创作生涯、探析谭恩美的创作过程,但与此同时,它又是一部别样的回忆录,因为,它的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她家族的历史还有她自己的过去,无怪乎《纽约时报》的评论称:“《过去开始的地方》不是一部传统的叙事自传。这些杂乱无章的章节支离破碎,颇有实验的意味,感觉更像是一幅拼贴画或者一个剪贴簿”。

回溯谭恩美的生命轨迹和家族历史,她的生活中可谓充斥着无尽的苦难和伤痛:在旧中国,外婆面对婚姻的不幸,吞食鸦片,悲惨地了断了一生;她的母亲在亲眼目睹了这幕自杀惨剧后,时常在孩子面前以自杀相要挟;1958年,尚且年幼的谭恩美因不堪生活的重负,企图割腕自杀;14岁那年,她身患脑癌重症的父兄相继撒手人寰;第二年,她在教堂遭到一位年轻牧师的性侵;19岁时,她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险些丧命;读研究生期间,她还遇到过歹徒的持枪威胁;24岁生日当天,好友皮特(Pete)在一桩入室抢劫中惨死枪下,这让她在随后的7年中每逢皮特遇害那一天都会痛哭失声;《喜福会》出版前,她在科提兹海险些溺水身亡;1997年,在塔霍湖附近的小屋,她和丈夫卢(Louis M. DeMattei)碰到泥石流,险遇不测;1999年,对谭恩美而言,更是祸不单行的一年,她不但得了莱姆病,而且,最为令人伤心的是,这一年,她的母亲和她的编辑兼好友费思(Faith Sale)纷纷离她而去,从此阴阳两隔;当然,最后不得不提的还有惨绝人寰的9·11事件。她亲眼目睹了那场恐怖袭击的惨烈,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在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的采访时,谭恩美曾这样说道:“我确信无疑地认为,我生命中……那些坏的经历把我铸就成了一名作家。”的确,尽管这些关于苦难、疾病和死亡的坏的经历在谭恩美的记忆中经过时间的发酵逐渐沉淀为难以磨灭的创伤,但与此同时,这些生命中无数的黑暗时刻也最终幻化为谭恩美文学创作中无数个闪光的灵感,成为她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无论是以母女关系为主题的《喜福会》《灶神之妻》《灵感女孩》《接骨师之女》《奇幻山谷》,还是观照世界政治的《沉没之鱼》,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背后都无不闪现着外婆、母亲和她本人的影子,尤其是她们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和悲凉。她的首部散文集《我的缪斯》则更无需赘言。其中,她不仅追忆了外婆和母亲的血泪史,还将个人所经历的创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毫不夸张地讲,谭恩美所有的文学创作,不管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都源自她生命中感悟到的黑暗时刻。

同样,《过去开始的地方》也未能跳脱出谭恩美所习惯的创作框架,“黑暗”仍旧是她一贯遵循的风格。“记忆与想象”,对谭恩美而言,她的创作无不是和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息息相关的。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记忆,她的头脑中也就不会衍生出那么丰富多彩的想象,她的笔下也就不会创作出那么动人心弦的人物和故事。行笔至此,我们的心中也许会不由得产生一种疑问,既然记忆对谭恩美如此重要,如此意义非凡,那么,她本人到底是如何看待、理解记忆的呢?在《过去开始的地方》的开篇,谭恩美首先谈了她个人对记忆的看法:“记忆并没有赋予你抹除哪些时刻的选择权。它总是令人厌恶地、倔强地保留着最痛苦的时刻,总是令人生厌地、忠实地记录着最丑陋的细节。而且,它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些时刻——哪怕这些时刻仅仅跟过去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模糊的相似之处——唤醒你对这些最痛苦、最丑陋的时刻和细节的回忆。”从这段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在所有的记忆中,对她影响至深的就是那些记忆中最痛苦、最丑陋、最黑暗的瞬间。正是这些黑暗时刻构成了她创作无尽的源泉,恰如她本人所言:“是创伤引导我去创作了那些吸引我的林林总总的故事。”

在所有对谭恩美这部文集的评论中,美国的《书单》(Booklist)杂志和《图书馆期刊》(Library Journal)指出了她在创作上的突破。《书单》杂志指出,谭恩美“阐明了音乐在她生活中扮演的一种经常是牵动心绪的角色,以及音乐和她对绘画的热爱是如何影响到她的创作的”。而《图书馆期刊》则认为,“她的新书挖掘得更深……谈到了她以前从未触及过的与父亲的关系问题”。就这两点,笔者是赞同评论中的看法的。但另一方面,从谭恩美创作的根源来看,其实无论是音乐在她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好,还是她首次触及的与父亲的关系也罢,都是万变不离其宗,都离不开黑暗在其中所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在这部文集中,据谭恩美介绍,她在写作时有一个奇特的习惯,那就是她常常一边听音乐一边动笔写作。在这个过程当中,音乐所营造的特殊气氛在勾起她的声音记忆的同时也会勾起她的情感记忆。此时此刻,音乐仿佛具有一种强烈的催眠功能,使她沉浸在那种特殊的情感记忆中并为她制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特殊感受,随之,她的头脑中就会产生一种栩栩如生的画面感。最后,谭恩美惟一需要做的就是依靠她的“思想之眼”(mind’s eye)把头脑中形成的意象轻松自如地用文字记录下来,完成故事的创作。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能赋予谭恩美这种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她所选择的音乐是必须能够激起她的情感共鸣、情感记忆的音乐。在文集的第二章《音乐,我的缪斯》(Music as Muse)中,谭恩美开宗明义地指出:“我总是喜欢那种可以把我带入黑暗想法的音乐”,“音乐中的黑暗情绪是我创作的动力”。为证明这一点,她特别以她所钟爱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为例,阐释了她是如何在欣赏该曲目的第一乐章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创作出了一则类似《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的故事。

《过去开始的地方》是谭恩美出版的第二部散文集。在这部文集中,她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对黑暗记忆的发现和探索。不管是在音乐勾绘出的故事中神游,还是在被遗忘的记忆角落中搜寻那个不一样的父亲,陪伴着她的始终都是那份如影随形、刻骨铭心的黑暗。诚然,这份黑暗是痛的,但也恰恰是这份黑暗成就了谭恩美和她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