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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茹真情说曹禺

来源:解放日报 | 马信芳  2019年08月15日08:05

每当路过复兴中路1462弄,望着弄内那幢红墙小楼,当年的往事就会一一重现在我的眼前。那是1984年10月,“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活动在全国展开,上海文艺界积极响应曾举行盛大义演,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是积极参加者。作为市文联的“总联络”,为组织节目,那天,我来到了这幢小楼。

李玉茹9岁进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学艺,师承名家,得到前辈京剧大师王瑶卿先生的指点,从此踏上70多年的戏梦人生。在菊坛,李玉茹有两点为一般演员所不及。一是京剧四大名旦中,有三位(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当过她的老师且有亲授剧目;二是她与南北两大须生马连良和周信芳,以及其他诸多名家都有过合作。抗战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暂别舞台。李玉茹得机会拜梅为师,梅先生亲授她《奇双会》《霸王别姬》。抗战胜利,李玉茹正式定居上海,开始与周信芳、俞振飞等合作。1955年,她加入上海京剧院。该年,毛泽东主席到上海,晚会上,李玉茹与俞振飞合演《断桥》。1956年,拍摄戏曲片《宋士杰》,她与周信芳合作,饰杨素贞。

有这样的艺术家加盟义演,大家非常兴奋。那天,我是从俞振飞先生家出来,直奔李玉茹老师家的。没想到会遇上曹禺先生,我连忙招呼:“曹先生好!”

当我说起义演的事,待客客气的曹禺先生似乎已经知道,他说北京也搞得轰轰烈烈,修八达岭。“你们上海修老龙头。这是大好事,李老师肯定参加。”一旁的李老师连忙接口说,当然,当然。

眼前的曹禺先生气色很好,一脸的幸福感,我真为两人感到高兴。我熟悉这幢小楼,因为李老师曾告诉我,这里是她与曹禺先生激情燃烧的地方。

激情重又燃烧

李玉茹对于曹禺先生的了解,也是从其作品《雷雨》和《日出》开始的。1933年和1935年,两部巨作相继诞生,奠定了曹禺的戏剧家地位。1947年,曹禺从美国回到上海。在朋友的沙龙上,李玉茹第一次见到曹禺,由此相识。曹禺当时正在构思一部以女演员为主角的剧本,于是,京剧演员李玉茹成了他剧本人物的“原型”。他常找李玉茹交谈,以求获得更多的素材。与曹禺频频接触后,李玉茹说,他(指曹禺)的呆气让我觉得是个可信赖的朋友,他细致的感情又使他像个兄长与老师。然而,李玉茹的母亲并不太欢迎这个穷读书人。因此,两人谈话只能去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一段时间后,虽然两人已生爱慕之心,但都知道结合是不可能的事。

多年后,另有一件事,使李玉茹十分感激。1949年初,当曹禺将要离开上海时,他和夫人方瑞一起来向李告别。曹禺嘱咐李玉茹,不要听信外边的谣传,不要离开上海,并鼓励说,她的将来大有希望。后来,李玉茹在上海有了大发展,她不忘这个当初善意的劝说。这也成了日后两人继续保持联系的原因。

一晃30年过去了。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人民文学》发表了曹禺写的剧本《王昭君》。正担任上海京剧院三团团长的李玉茹很想把《王昭君》和原有的京剧剧目《昭君出塞》合并起来,搞成京剧《王昭君》。这时曹禺来沪,12月8日,劫后余生的两人重又见面,两颗各自受过重创的心,再也不愿意分开。

与李玉茹见面,点燃了曹禺内心的热情。30年前,两人在兆丰公园一边散步一边讨论戏曲女伶人生活的话题,宛如发生在昨天一般。曹禺在沪几日,两人一起谈人生,谈痛苦,当然也谈幸福。

曹禺回到北京后,天天往上海写信、打电话。有《如梦令·寄友人》一词为证,曹禺写道:

三十年前旧梦,今日又来相抚。瞬息又离别,谁知何日再睹?再睹,再睹,春风小楼独主。

正是在1462弄这幢小楼里,李玉茹读完曹禺的信,马上回应道:

三十年已逝矣,今日大地春回。喜意外重逢,暂离相会有期。有期,有期,小楼坐待生辉。

李玉茹懂得曹禺对自己的眷恋,也欣赏他那喷薄如火山岩浆一般的激情。就这样,相识三十多年后的1979年12月7日,一个69岁(曹禺),一个55岁(李玉茹),两人终于在北京领取了结婚证。曹禺的司机老史成了他们的证婚人,婚宴是三人在和平饭店吃了顿饭。

据李老师说,当时濒于精神崩溃边缘的曹禺,一方面十分兴奋,埋头于各式各样的社会活动,写表态文章、应景文章,另一方面又在受着内心百种痛苦的煎熬:他为千疮百孔的文化事业而痛苦,他更为自己写不出东西,或者说再也写不出他自信为好的作品而痛苦……两人的结合使曹禺一扫阴霾。没有等蜜月结束,李玉茹就回上海工作。这一段时间,曹禺经常到上海来,甚至曾作为家属与李玉茹一起出发,到外地去巡回演出。这让曹禺兴奋不已,也使李玉茹笑得合不拢嘴。

话题回到义演节目上来。李老师是认真的,马上说,俞(振飞)老都没有意见,我还能提什么要求。你们怎么安排,我就什么时候上。为表达对修长城活动的热情,她还提出,除清唱《红娘》选段外,加唱一折《杨宗保巡营》。

1984年10月11日,上海市政府大礼堂,义演在阵阵掌声中进行。李玉茹的唱声声入耳:“小姐呀小姐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对情侣称心怀……”我不懂这个版本是不是荀慧生大师亲授,但当时候场的上海昆剧团的琴师都赞叹不已:“这才是花旦啊!”

没有说完的话

那一次义演后,我对李玉茹老师更加尊敬。不仅敬仰她为京剧事业所作出的贡献,同样敬重她对爱情的执着。没想到,世事难料。

这是1988年,曹禺被诊断为肾功能衰退。李玉茹二话没说,陪着曹禺先生住进了北京医院。在一张钢丝小床上,两人相伴几年。人后,她哭得死去活来;当着曹禺的面,却显得信心百倍,鼓励曹禺跟她一起往前走。

有李玉茹陪伴在身边,对于曹禺来说是种幸福。但曹禺为没能写出更多像他年轻时创作的那么好的作品而感到痛苦。李玉茹说,因为,他的起点高。比如《王昭君》,从文字方面我觉得最成熟了,那词多美啊。王昭君的资料本身很少,但他能弄那么大个戏出来,矛盾那么多,剧本的架构真是了不起。但不管怎样,还是没能盖过《雷雨》《日出》。

李玉茹曾劝说曹禺,没能再写出好作品,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悲哀,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这是一个中断,一个断层。可对于曹禺来说,却是他天大的遗憾。曹禺先生一生的心血都在戏里头。“我再给他安慰,也没办法抚平他内心的痛苦。”

曾问李老师,她眼中的曹禺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李老师直言相告:他是个好人,是个天真的人,是个艺术人,是个诗人。我们相濡以沫十七年,我有曹禺这么一个伴侣,对我来说是一个完满的句号。

1996年12月13日凌晨三点多,接到护工电话,李玉茹赶到医院,只见床上的曹禺,一边是报纸,一边是他翻看的《古文观止》。曹禺先生的心电图已成一根直线。听到李玉茹唤他的名字,这根直线竟突然跳起来。然后,白线再慢慢、慢慢平了下去。奇迹终究没能发生。

“凌晨3点55分,悄然离我走了……家宝今天独自一人睡在北京医院太平间了,我不能陪他了。好人家宝,我舍不得你。”李玉茹黯然流泪。

后来,李老师又告诉我,她将对曹禺的深深思念投入到为他编书的过程中。从曹禺去世到2000年底,付出许多心力的《没有说完的话》终于出版。李玉茹在扉页上为孩子写下这么几句话:这是妈妈花了大心血出的一本集子,也是妈妈做成了一件以前我不会做的事情。我尽量忠实地再现爸爸真实情感,还原他本来面目,让人们更多一些了解曹禺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