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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心中的缪崇群:一个善良的友人

来源:澎湃新闻 | 张伟  2019年07月19日08:35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三十年代前后,涌现了一批以很大精力从事散文创作的作家,如丰子恺、梁遇春、方令孺、吴伯萧、缪崇群、何其芳、李广田、陆彝、丽尼等等。他们在散文领域都产生过较大影响,有的甚至成了一代名家。他们以自己的笔,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表现出了那个动荡年代的真实风貌;在艺术上,他们的作品更有着各自鲜明的创作特色,从而丰富和发展了五四以来散文创作的业绩。缪崇群,正是民国时期散文创作的一代名家,他的名字,对很多读者来说可能都颇为生疏。这是一个不该忘却,然而几十年来一直被我们冷落甚至遗忘的作家!

缪崇群,笔名终一,江苏六合人。1907年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一生坎坷,贫困交迫,1945年1月,正当人生年华正茂之际,却以肺结核溘然病逝于重庆北碚江苏医院,年仅三十八岁。

缪崇群多才多艺,著作颇丰,在小说、散文、翻译等领域都有耕耘与收获,但倾其毕生心血的还是散文创作。他于1928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后在短短的十余年间,仅在散文方面就奉献出:《晞露集》(1933年2月北平星云堂)、《寄健康人》(1933年11月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废墟集》(1939年9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夏虫集》(1940年7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石屏随笔》(1942年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和《眷眷草》(1942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六部集子;病逝以后,他的好友韩侍桁和巴金先后又为他编选了《晞露新收》(1946年2月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和《碑下随笔》(1948年1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两部散文集。此外,还有不少作品没有收集,散见于当时的各种报刊。缪崇群的这些散文作品,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风貌,留下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和思想烙印,显示了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独特风格及其发展轨迹。

缪崇群

缪崇群的短暂一生,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少年求学时期。缪崇群原籍江苏六合,但从小生活于北平。父亲是大学教员,母亲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然而父母的关系却不融洽,家中成员也多有疾病。还在他求学期间,哥哥、母亲就先后病逝,如此沉重、阴郁的生活环境,使他从小就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曾说:“因为早熟一点的缘故,不经意地便养成一种易感的性格。每当人家喜欢的时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当人家热闹的时刻,自己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晞露集·守岁烛》)他善于观察、思索,却拙于交际、应酬,这种沉默寡言的孤僻习性一直影响着他的一生。他在北平读完小学和初中,于1923年十六岁时转入天津南开中学上高中,当时的同学有靳以、韩侍桁等,他们对他后来的生活和创作产生过一定的影响。1925年,他东渡日本,就读于庆应大学文学系,1928年学成归国。三年的异国生活使他既观赏了日本的山川风光,接触了日本的风俗民情,更体验了日本不同人群之间的淳朴友爱和骄横淫逸,这些都成为他日后从事散文创作的一个丰富源泉。

第二阶段,创作前期。少年的家庭生活和十几年的求学生涯,给他的人生烙上了深深的痕迹,他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因此,在他的前期作品中,这方面的题材占着很大的比重。1928年归国后,他便涉足文坛,勤奋写作。他与鲁迅有过通信、投稿关系,在《北新》《语丝》和《奔流》等刊物上发表过一系列作品。1930年,他在南京参加了中国文艺社,并担任了大约半年的《文艺月刊》的编辑,很快即因与王平陵等人在编辑方针上产生分歧而辞职。就在这一时期,他结识了巴金、杨晦等人,在他们的关心和帮助下,于1933年先后出版了《晞露集》和《寄健康人》两本集子,这是他前期创作的主要代表作;1939年出版的《废墟集》,所收大都也是1937前的作品。在缪崇群的前期创作里,主要描写自己的生活和感受,以及发生在周围的凡人小事,如对亡母、情人的追怀之恋,对师长、同学的思念之情,对异邦生活的感慨描绘等等。他写来如叙家常,明白晓畅,而又时时处处散发着深沉真挚的感情,显示了他平实、精细的风格和善于抒情的特长。

第三阶段,创作后期。“七·七”卢沟桥事变,如一声巨雷,震撼了中华大地。兵戈相侵,国土沦亡,人民辗转流离的悲惨遭遇,创痛深切的感愤情怀,都不能不反映到抱有正义感的作家笔下,故不少作家的作品大都以抗战前后成为创作题材和风格的分水岭,缪崇群也不例外。抗战爆发后,他拖着虚弱的病体,辗转流亡于湖北、广西、云南和贵州等地,以教书为生,一度当过《宇宙风》杂志的编辑,最后落脚在四川重庆。他于流亡途中,饱经风霜,世态百相尽收眼底。随着生活的巨变,视野的开阔,他的散文风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平实、精细、真挚和亲切的基本格调未变,但作品中原来比较狭小的天地逐渐变得开阔,纤细的感情逐渐变得坚实,爱憎更显分明,作品也更具时代感和战斗性。这些特点在他后期创作的《夏虫集》《石屏随笔》和《眷眷草》等集内都有比较充分的体现。1942年,他规划了《人间百相》的宏大写作计划,设想对人情世态作一番心灵的探索,也想给世间的魑魅魍魉描下丑恶的脸谱。但是他只开了一个头,病体就阻碍了他的工作。他困居在重庆北碚的最后两年中,写得很少。1945年1月15日凌晨,他因患肺结核大量咳血、长期不治而溘然病逝,当时报上刊载噩耗的标题是:一代散文成绝响!犹如盖棺论定,令人痛惜。

缪崇群虽然一生短暂,但他却拥有几位过心之交,这是他最重视的精神财富。巴金就是他知心朋友中的一位。

巴金是当代中国最负盛名的作家,而缪崇群却几乎被遗忘了,长期默默无闻。而他们之间,却存在着深沉而真挚的友情。1931年春,巴金从上海到南京,与当时《文艺月刊》编辑缪崇群初遇,马上相识如故。巴金事后曾回忆这次见面:“我们谈了将近一个半钟点。这不是普通的寒暄,这是肝胆的披沥,心灵的吐露。我没有谈起我的过去,你也不曾说到你的身世,可是这天傍晚我们握手分别时,却像是相知数十年的老友。”是什么东西使两个陌生人一见如故呢?当时,巴金给他寄去了一篇叫《我的眼泪》的小说,是为纪念一个异国英雄而创作的。缪崇群看了很感动,准备发稿,谁知却因此与杂志负责人发生了争执。为了这篇佳作的发表,缪崇群不惜以自己的辞职来坚持到底。巴金得知原委后,心中既感激,又很不安,于是很快又寄去一个短篇《一封信》,想以此换回原来那篇小说。最后,由于缪崇群的坚持,《一封信》和《我的眼泪》都先后发表了,而巴金也把缪崇群对自己的友谊长久地记在了心里。

缪崇群对朋友的作品并非一味赞扬,作为一名编辑,他每次收到巴金的来稿后,总是认真地写出自己读后的意见,有时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作品中的缺点,他把这也看作是对朋友的爱和奉献。1944年10月,巴金的名作《憩园》出版后,赢得了一片的赞扬声,而缪崇群此时虽然已经不再当编辑,但作为一个精细的读者,还是诚恳地为巴金指出了书中的一个“毛病”。而巴金也一直默默关注着朋友的写作动向。抗战中期,随着对生活感受的逐步深化,缪崇群渐渐地不满足于那些摹山水、写风景、抒性灵、发哲理的纯粹属于内涵性质的小品文字了,他试图探索人生,把视线移向社会上的芸芸众生,这便是“人间百相”的写作由来——他计划中的百篇人物素描。巴金在《碑下随笔·后记》中说:“可惜病妨害了他的工作,他似乎只写出了“百相”中的几相。”确实,由于健康原因,缪崇群计划中的百篇人物素描实际上只完成了七篇,发表在1942年福建永安出版的《现代文艺》上,总题目是《人间百相——自有其人列传》,分别题为《将军》《厅长》《邹教授》和《诗人》,以及《闪击者》《陈嫂》和《奎宁小姐》。缪崇群发愿创作“人间百相”这么宏大的以写人物为主的作品,这对丰富散文的创作手法,提高散文的表现能力,明显具有积极意义。当然,要写好这样的人物素描,对作家的生活根底和创作能力也是一种考验。从缪崇群已完成的七篇作品来看,他写了将军、官僚、教授、诗人、教会学生乃至小公务员、帮佣等等,可谓三教九流,丰富多彩;就人物性格而言,范围广,层次多,呈现出复杂多样的特点。应该指出的是,既然写“人间百相”,就应比较全面地反映社会上的各类人等,黑暗丑恶的现象固然要揭露,光明美好的事物也应颂扬。遗憾的是,在这组作品中,我们却看不到有血有肉的光彩的正面形象。这个缺陷或许与作品尚未完成有关,但从总体考察,实在与作者的性格和所处的环境密不可分。缪崇群的中学同学靳以对此曾作过较为中肯的分析:“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由于健康的限制,他只能枯守在那里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甚至于连声息都屏住了……也许他实在不愿看这个世界了,他厌恶这‘人间百相’;假使有一天,当着死去的人复活的时候,世界该变好了。那时节他会爬起来,用快乐的眼睛观望人生,再继续他的《人间百相》吧。”(靳以《忆崇群》,刊1946年7月《文艺复兴》第一卷第六期)可惜,缪崇群没能活到“世界变好”的那一天。

巴金

1945年1月15日,缪崇群贫病交加,在重庆溘然长逝,巴金听到噩耗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时,为纪念良友图书公司成立二十周年,赵家璧准备出版一本名叫《我的良友》的纪念文集,他向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二十位著名作家发出了约稿信,信中说:“拟仿美国出版《读者文摘》中之特栏‘我所最不能忘怀的人物’,请你写你生平一位最不能忘怀而值得纪念的朋友。”1946年1月,《我的良友》一书在上海出版,开卷第一篇就是巴金写的《一个善良的友人》,这是为悼念缪崇群而写。巴金写道:

我失去了我的最好的一部分;我失去了一个爱我如手足的友人。那损失是永远不能补偿的了……你是不会死的。你给我们,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九本小书。那些洋溢着生命的呼声,充满着求生的意志、直接诉于人类善良的心灵的文字,那些有血有泪、有骨有肉、亲切而朴实的文章,都是你的心血的结晶,它们会随着明星长存,会伴着人类永生。(巴金《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载《巴金选集》第八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版)

巴金痛恨自己没有为友人做什么事,而事实上,缪崇群的创作,自始至终是得到了巴金的支持和鼓励的。1933年,崇群的第二本散文集《寄健康人》就是在巴金的支持下得以出版的;以后,崇群的《废墟集》《夏虫集》《石屏随笔》和《眷眷草》等主要作品,都是在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崇群逝世以后,巴金又搜集了他的散佚之作和书信,于1948年11月出版了缪崇群遗作集《碑下随笔》。巴金还曾有过出版《崇群书简》和《崇群全集》的打算,并为之作出过大量努力。

就是在几十年以后,巴金还是深深怀念着他心目中的善良友人,一代散文名家缪崇群。1985年9月,笔者为写作以缪崇群为主题的毕业论文,并应百花文艺出版社之邀编辑《缪崇群散文选》,曾写信向巴金求教。信发出后仅几天,一封写着颤抖字迹的巴金亲笔信就飞到笔者手中,他不但仔细回答了笔者提出的疑问,还寄来了有关参考资料以表支持。迟至暮年,巴金的一颗心,还是火热的。

巴金1985年9月20日致张伟信,信封

巴金1985年9月20日致张伟信,原件

缪崇群致巴金信,巴金寄给张伟的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