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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春晓》,写景之余更写哀

来源:解放日报 | 张立华  2019年06月25日08:21

唐代孟浩然的《春晓》是公认的千古名作,后人评价甚高。但有些解析仅局限于诗的字面意思,不免“就象说象”。如果《春晓》的意境仅此而已,那它只能算是一首不错的写景小诗,而绝对称不上千古名篇。

辞约旨丰 事近喻远

朱自清先生认为,诗言志乃中国诗学“开山的纲领”。志即意,就是情志、怀抱;诗言志就是作诗要抒发诗人的情志、怀抱。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大抵是圣贤抒发情志、怀抱的作品,即“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诗言志的方法有赋、比、兴三种——“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简单来说,赋就是直说,如杜甫的《石壕吏》、李绅的《悯农》、白居易的《观刈麦》等。因为这些关心民生疾苦的作品是写给普通百姓看的,只有通俗易懂才能广泛流传。但诗人之志有时不便直说,有时受到语言和诗体格律等限制而言不尽意,因而常通过形象用比、兴的方法来言志。

这种方法,早在上古时代就得到了运用。中国最古老的文献典籍《易》,就是用简单的两个符号作为卦象来表现义理的。诗人作诗在言不尽意或不便直言尽意时,也会“假(借)象尽辞”,从而达到“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和“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的表述效果。

例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诗人之志并不在简单地登鹳雀楼。

又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人说“仆庐山诗尽于此矣”,可见其志绝不在庐山,而是别有哲理、禅意。故黄庭坚曰:“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笔端有口,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哉?”

南宋诗论家、诗人严羽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还进一步提出作诗的“六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跟严羽同时代的诗论家、诗人刘辰翁说:“诗欲离欲近。夫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谓之真不可,谓之非真亦不可。谓之真,即不可索;谓之非真,无复真者。”

这里的“水中月”不在水中,而在天上,故不可于水中求之;“镜中花”不在镜中,而在镜外,故不可于镜中求之。如此一来,既不能说“水中月”和“镜中花”是真的,也不能说“水中月”和“镜中花”不是真的。说它是真的,却不可求索;说它不是真的,却再也没有其他真的了。

诗的“象外之意”也是如此。如果以“象”为“意”、就“象”解“象”,只从诗的字面去理解,那就是水中捞月、镜中摘花,去诗人之意远矣。

我们来看陈子昂和张九龄的“感遇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表面上看,两首诗都是写花草,实际却另有寄寓。前者抒发怀才不遇的惆怅,后者抒发不汲汲于富贵的高洁,都在用比、兴手法来表述“象外之意”。如果以为这两首诗是描写花草的,那与诗人之意就大相径庭了!

为什么没人认为这两首诗只是描写花草的呢?因为芳草之象为人们所熟知,《诗经》《楚辞》中早已有之。因此,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来。

相比之下,孟浩然《春晓》的“象”与“意”关系曲折隐晦,且这“象”本身又写得极美,因此读者就很容易忽略其“象外之意”。

遂志而求 论世而考

清吴昌祺说:“文多直而显,诗多曲而隐。凡牢愁郁悒、怨愤哀思,欲言而不敢明言者,一寓之于诗。后之人因其词寻其义,或遂志而求,或论世而考,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弗喻也。”由此观之,要想揭示孟浩然《春晓》的“象外之意”,自然也需遂志而求、论世而考。

《新唐书》记载:孟浩然,襄州襄阳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的记载有所不同,认为唐玄宗因张说引荐而召见孟浩然的——明皇以张说之荐召浩然,令诵所作。乃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帝曰:“卿不求朕,岂朕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因是故弃。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不用到北阙向朝廷上书献策,还是回到襄阳南山下家园的破屋。自己没有才能,理当被圣明的君主遗弃;身体多病,自然就被老朋友疏远。头上的白发正在催人变老,新年的春天正在逼走旧年。长怀愁绪彻夜不眠,睁眼看着从松枝间透过的月光泻入我这空虚的窗子。”

古代皇帝宫殿的大门外,左右各置一台,台上有楼观,称为“阙”。汉代尚书奏事和群臣谒见都在北阙,后用作朝廷的代称。

孟浩然“红颜弃轩冕”,从年轻时就不追求功名利禄,被玄宗这么一说,也许就产生了争口气的应试念头:皇帝以为我没有才能不敢来应科考吗?我只是不屑科考而已。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考给你看。

孟浩然是亚圣孟子的第三十三代孙,家学渊源甚深,而且勤奋用功,因此“少年舞文墨,属意在章句”。唐代科考的内容一般包括明经、词(诗)赋和策论。明经科是考查对儒家经典的记诵和基本经义;策论是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辞(诗)赋最见功力,也最受重视。

孟浩然擅长诗赋,因此考进士看上去不过是小菜一碟。可不巧的是,开元十七年正月的这次礼部试,没有考辞赋。二月放榜,孟浩然名落孙山。

开元十八年春,孟浩然专程到今江西南昌拜访洪州刺史张九龄,希望得到他的举荐。在南昌,孟浩然写下了著名的求荐诗《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乡。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诗人感慨:我远远地羡慕那上林苑的大雁,它们在春暖冰消的时候就可以飞回北方,我却一直浪迹江湖,得不到朝廷的重用。魏阙,是古代天子、诸侯宫门外两边高耸的楼观,是悬挂法律、昭示教令的地方,后借指朝廷;金门诏,即金门待诏,汉武帝时东方朔、主父偃和汉景帝时的严安等,都曾待诏于金马门,不久便被朝廷重用。

张九龄很欣赏孟浩然的才华,表示将来有机会便举荐孟浩然。开元十九年三月,张九龄被召回长安,擢升为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学士。孟浩然刚赶到长安,张九龄的母亲就去世了。按照当时的规定,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

没了张九龄,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又中断了,于是只能回家。临行前,洛阳的几位朋友为孟浩然饯行。孟浩然在《东京留别诸公》一诗中直言:“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可见,他对仕途已经彻底厌倦了。

还有人分析,孟浩然其实是对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的玄宗失去了信心。他已然觉察到,大唐正处在由盛而衰的转捩点上。玄宗虽然名义上到处网罗贤才,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而且他也不具备研判贤愚忠奸的能力。盛唐用人取士非常重视诗赋才华,但玄宗对诗赋不过是附庸风雅,并无真正的文学鉴赏力。

屈宋英声 皆与神通

开元二十七年初,沔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宋鼎来荆州公干,顺便看望孟浩然。宋鼎曾任襄州刺史,与孟浩然是好友。孟浩然陪同宋鼎登览新建的荆州城北门楼,并赋诗一首《和宋太史北楼新亭》:

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隅。谁谓山林近,坐为符竹拘。丽谯非改作,轩槛是新图。远水自嶓冢,长云吞具区。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

诗人说,我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登上城墙的谯楼。谁说隐居的山林很近呢?我却被留在刺史幕府中为公务所拘羁,不得脱身进入山林隐居。壮丽的谯楼不是原有谯楼的修葺,而是重新建造的,栏杆上绘了新的图画。汉水从远远的嶓冢山流出,浓云连绵不断吞没了太湖。我宁愿随着江上的燕雀来庆贺,却羞于跟在幕府臣僚后面恭谨地小步奔走。

之后,“去意已决”的孟浩然回到了瓮牖绳枢、室如悬磬的家,真正成了率意狂歌的“丘园一竖儒”。

这天深夜,孟浩然披裹着粗布短袄靠在屋角的床头上,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刮起了风、下起了雨,风雨吹打着窗户,寒意变得更重了。

面对相似的境况,李煜在《浪淘沙》中叹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奈五更寒。”可是,孟浩然的门窗上哪有什么帘?床上哪有什么衾?别说罗衾了,就连杜甫家里“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布衾都没有。

面对相似的境况,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叹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可是,孟浩然又哪里去寻什么淡酒呢?

思绪万千过后,天已经亮了,鸟儿在四处啼叫。此时,孟浩然随口吟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明人徐学夷在《诗源辨体》说:“浩然五言律诗兴象玲珑,风神超迈”,“乃盛唐最上乘”。清袁枚《续诗品·神悟》评价:“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

《春晓》里的“风雨”“花落”都是兴象,既是自然的“风雨”“花落”,更是社会政治的“风雨”“花落”。“花落知多少”与《离骚》的“哀众芳之污秽”有同工异曲之妙,但又不像《离骚》的沉郁悲戚,而是以清雅超绝写悲戚之情。这是借鉴了《诗经》以乐写哀的笔法。

《诗经·小雅·采薇》是戍卒战后归家途中写的诗,末章抚今追昔、悲喜交加,感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人以春天杨柳依依的乐景,写当时抛家出征的生离死别;以冬天雨雪霏霏的哀景,写如今侥幸生还的无比喜悦。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说这几句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当我们了解孟浩然的生活阅历、思想历程和《春晓》的写作背景之后,再来读这首诗一定也会倍增哀痛的。

孟浩然的家乡襄阳,属古代楚国。屈原是楚国人的骄傲,当然也是孟浩然的骄傲。屈原的学生、楚辞大家宋玉的故乡,距离孟浩然的祖宅涧南园不过六七十里。孟浩然20多岁的时候,经常与襄阳的士子们举行诗会,大家的理想就是再现“屈宋英声”。

因此,孟浩然的思想和操行或多或少都有屈原、宋玉的影子,他的诗作也深受楚辞特别是《离骚》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孟浩然确是襄阳的小屈原,《春晓》可谓一首微型的《离骚》。

(作者为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