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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师亦友话苏欧

来源:解放日报 | 陈省之  2019年06月12日07:02

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当中,亦师亦友的文人佳话很多。老子与孔子,孰为师徒,儒道两家争论了几千年,始终是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李白与杜甫的惺惺相惜众所周知,遗憾的是“把酒细论文”只传下了故事,却没有留下所论之文,连钱锺书先生都深感遗憾。而欧阳修与苏东坡就完全不同,关于他们的交集史料很多。

欧阳修生于公元1007年,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很高。同时,因为欧阳修在文学上的造诣也非常高,所以,欧阳修在当时具有极高的威望。苏轼则生于1037年,一度担任过礼部尚书,并先后在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为官。某种程度上说,苏东坡的官声为其文章盛名所掩,其实,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苏东坡较欧阳修小整整三十岁,在北宋那个时代,这差不多要差两个辈分。但是,这两个辈分的差距,依然不妨碍他们成为亦师亦友的“师友”。

北宋嘉祐四年,苏轼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从眉州赴京赶考。古代,一个学子想要为官从政颇有建树,除了参加会考,还有一条名士举荐的途径。由于苏洵当时年事已高,且其是在长子苏轼出世之后才立志读书,为了保险起见,苏洵父子三人是揣着地方官员张方平写给当时官声如日中天的欧阳修的举荐信进京的。尽管进京后苏轼并没有把这封举荐信交给欧阳修,他还是进士及第,也正是因为苏轼没有递交这封信,导致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错误地以为苏轼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应该出自其弟子曾巩手笔。因此,苏轼只拿到了“榜眼”,而不是本来应得的“状元”。这是苏轼与欧阳修的第一次交集。

当然,我们现在在苏东坡诗集当中可以看到他们其实还有另外一次并未谋面的交集。那就是在从眉州赴京赶考途中,行至夷陵县,苏轼访问了欧阳修在夷陵县的“至喜堂”,并写下了《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一诗。诗云:

夷陵虽小邑,自古控荆吴。形胜今无用,英雄久已无。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人去年年改,堂倾岁岁扶。追思犹咎吕,感叹亦怜朱。旧种孤楠老,新霜一橘枯。清篇留峡洞,醉墨写邦图。故老问行客,长官今白须。著书多念虑,许国减欢娱。寄语公知否,还须数倒壶。

“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这句,看起来是用了历史典故,却是真实地表达了对欧阳修因为替范仲淹说话而被贬官至夷陵县的敬意,同时还以“追思犹咎吕,感叹亦怜朱”之句,直指将欧阳修贬官至此地的宰相吕夷简。作为一个尚未入仕的青年举子,这是一个超级大胆的举动。这应该是他们的第二次交集。

苏轼参加会考,在那篇著名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当中,苏轼“轻狂”地使用了一个叫作“皋陶为士”的典故,自负“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欧阳修却不知典故的出处,等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苏轼回答道“想当然耳”——原来是他杜撰的。欧阳修回到家,感慨苏轼的才华,跟家人说了一句话:“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这样的胸怀,历史上大概找不出几人!这是他们的第三次交集。

欧、苏虽然同朝为官,但是并不常在一处。他们都是北宋的名臣,自然要四处奔波,居无定所。这也导致他们聚少离多,互生思念之情。因为庆历新政的缘故,欧阳修受牵连,被贬官出任扬州太守,尽管在扬州任不到一年,但对于扬州的这段生活,却久久不能忘怀。事隔多年的公元1056年,他任开封府尹任,欧阳修为即将到扬州赴任的老朋友刘元甫送行,欧阳修想到了在扬州任上的许多风雅韵事,不禁百感交集,写下了一首清新亲切的小词: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首词,却被一个好事文人发现了问题,他质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这句话。“平山”是指扬州著名的景点“平山堂”,一个居高临下的建筑。按欧阳修的说法,他在风和日丽的晴天,于平山堂上看风景,可以将周围风光尽收眼底,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能说“山色有无中”?于是他大胆得出一个结论:欧阳修,近视!

这个由文学之形象转到病理学的跨界笑话,被苏轼听到后,他莞尔一笑,落笔写下《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一词为欧阳修辩解: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首词的大概意思是,记得我当时在平山堂上看风景,江南烟雨淋漓之中,看到鸿影隐约,天地缥缈,忽然想到欧阳修的那句“山色有无中”,真是感同身受,恰当极了。

苏东坡的回答精彩极了!但是,南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中的一条笔记,却证实了欧阳修的确近视。“欧阳文忠近视,常时读书甚艰,惟使人读而听之。在政府数年,每进文字,亦如常人,不以为异。贵人真自有相也。”但是,由此可见苏东坡对于欧阳修的精神捍卫到了一个“不能容忍”的境界。这是他们第四次交集。

欧阳修1048年在扬州建了平山堂,苏东坡1071年(熙宁四年)离京任杭州通判,熙宁七年由杭州移知密州,都曾途经扬州。1071年第一次他去平山堂遇见了欧阳修,次年,欧阳公去世。直到1079年苏东坡再来平山堂凭吊恩师,欧阳修已经去世将近十年,所以苏东坡写下了一首《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首词当中的“文章太守”,正是出自欧阳修当年送老友刘元甫赴扬州任太守的那首送别小词。可见苏东坡用意之深。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

曹丕在《文论》中开篇便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看来说得并不是那么准确。欧、苏之情,可与日月共存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