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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vs杨晓澜: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李修文 杨晓澜  2019年05月22日09:06

李修文:1975年生人,毕业于湖北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及散文集《山河袈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春天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奖项,编剧作品曾获大众电视金鹰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作家协会主席。

作家与《收获》

2001年第4期《收获》 短篇《夜半枪声》

2002《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长篇《滴泪痣》

2002《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长篇《捆绑上天堂》

杨晓澜:从最近在各刊物发表的几篇新作看,你的散文气息更加自由洒脱,相比《山河袈裟》,现在仿佛生活质感更足,语言更自如,视野更辽阔?

李修文:最近的这些作品,其实仍然可以视作是《山河袈裟》的延续,和《山河袈裟》里的许多篇目一样,这些文章,也断断续续写了十年,有好多篇都是一次次重写的结果,但是的确如你所说,在这些作品里,我希望生活本身的质感更加充足一些,简而言之,我甚至希望自己从一种有名有姓的写作变成无名无姓的写作,也许我根本没做到,但我确实有志愿写出些类似《古诗十九首》气质的作品——如你所知,十九首的每一首都深深地站立在日常生活中,明确,坚实,静水深流,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正当之气,这样的作品,不仅仅是风格,而是风格的源头,也不仅仅是个人美学,而是个人美学的源头。

所以,这就要求我必须有匹配的语言,过去,有一个“我”,往往忍耐不住,在叙事的进程里跳出来,现在,我则更多希望这个“我”消失,做万千野草中的一株,做万千水流中的一滴,不去执迷奔突之声,而是更多地去伴随、去加入旷野山林的背景音,对,不是站出来宣告“我”在,而是这个“我”要去服膺于那些亘古流传的劳苦和美德,果能如此,恐怕这个“我”才能真正地浑然自足,真正地在众多水流里独自向前。

至于视野,我写的仍然是我曾踏足过的地方和我曾目睹过的人与事,如果有什么辽阔之处,这辽阔莫如说是狭隘——那可能是一种对于不值一提之人或事的强烈迷恋,再大的辽阔,我也得将其收窄在这个狭隘里。如果有什么抱负的话,我的抱负,就是下定了决心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

杨晓澜:你多次表达对《楚辞》《古诗十九首》等古诗词的喜爱,大量古文的阅读对你写作的影响大吗?

李修文:影响当然至深,我是个中国人,我自然要读古书,诵古文,以此辨认我们自己的出处和来历。我们的情感和伦理构成,与他国体验显然是两回事,我明显觉得:某种相对典型的中国式面孔,在今天的叙事里越来越安放不下,我们每个人都在阔步向前,但是我们之所以身为中国人的那种不可被替代的东西去了哪里呢?越读古文,越去辨认自己的出处和来历,就越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种可以笼统称为“现代性”的洪流已经将我们深深席卷了,可是,我固执地认为,我们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现代性”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们的写作,也将在漫长的时间里仍然深埋在这种未完成之中。

当然,我们也要格外小心,我们是否经常容易被“古代”囚禁?老实说,我讨厌那些晚明逸风,讨厌那些做旧的情怀,甚至讨厌某种对号入座的才子气,读古文,不能把自己读成古人,“传统”在今日之所以仍然能成为“传统”,首先是它在它诞生的年代里一定具备强大的创造力,抑或破坏力,面对古文,面对古代的作家,我最渴望的,其实是得到这两种力量的浇灌。

杨晓澜:不少评论家都称你是对古代文章的传承,有着古文的语言、意境和修辞。但我认为,其实你继承的是杜甫“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的性情,继承的是古人的人生态度、豁达情怀和别开生面的为文意识。你觉得呢?

李修文:我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得到的最大启发,并不是美学趣味,更多的是一个写作者应该如何去生活、如何去写作的严正境界。很显然,古人不像我们受到如此学科、专业细分之后的限制,所以,他们不会深陷在某种专业生活里无法自拔。他们的文章,只是他们生存和挣扎于世的证据,他们向山水张开,向时间张开,最后,他们让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去接纳山水、历史与时间,同时,又让自己的身体作为一根强劲而敏感的神经去感受着它们,最终,他们通过这种相遇,完成了对自己的命名,也完成了和他们所处时代的共鸣。所以你会发现,古代的文人通常是不会写自传的,因为他们普遍都有这样一种信心:他们的遭际已经化为文字变成了他们个人生存与美学的纪念碑,这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进,这种面向虚空的实在,才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之于我最能产生动力的地方。

杨晓澜:我注意到,你的近期作品大多写法非常独特,往往打破了虚构和非虚构的文体概念,这应是你有意为之?

李修文:“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这两句诗,我特别喜欢,你看,这里既有我们承认的现实,也有对于现实的无力,承认它,本就是一种现实。所以,它是虚构,也是非虚构。今日之世界,真实与虚幻,庞大与轻盈,那么多明显的分界都在重新撞击,重新汇合,重新构成,我们的体验日渐变得暧昧和难以言传,而“我”,那个作为写作者的“我“,成为了我们唯一可以确认的真实,无论事实如何,作品风貌如何,一个精神个体趋近真实的”我“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正所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迫切地传达出这种感受,我以为是我们时代的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之一,但是,要真正面对它,就要轻蔑文体,当真正的问题横亘于前,我们还在讨论真假,讨论”形散神不散“,这不就是”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吗?

被公认为非虚构作家的阿列克西耶维奇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我走在大街上,多少长篇小说遗失在风中。“我以为,这句话的真意,绝非仅仅是在强调非虚构作品的力量,在相当程度上,它其实指明了其他文体对于小说这种文体的抢夺和侵占:小说的一部分功能,已经成为了别的文体的重要支撑。而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置身的处境。

杨晓澜:之前你的散文比较关注人间、人民和生活,现在你好像更在乎山川万物和天地自然的汇集,越来越追求天人合一之感。为什么?山川自然更符合你的灵魂价值和写作理想?

李修文:其实,我一如既往地着迷恋着写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人,再辽阔的山川自然也是空落落的,我为什么会集中去写这么多被称之为“散文”的作品呢?如前所说,我明显觉得许多中国式的面孔,在今天的叙事里越来越安放不下——在还房贷的队伍里,在CBD痛哭的人群里,在各种素食或长跑的队伍里,贾宝玉还在不在?林黛玉还在不在?我觉得他们都还在,所以,写下他们,写好他们,一直是我的夙愿。

至于你所说的某种天人合一之感,我相信,那是我血液里流淌的东西仍然在作祟的缘故,作为一个楚人的后裔,我没办法不去写我之“山鬼”,我之“天问”,我之人神共居和万物有灵,但是,我想我并不特别迷恋这些,它们是行囊,是底色,但绝非志愿,我的志愿仍然是穿过它们,写下此时此刻,写下此时此刻里的离乱兴衰。

杨晓澜:散文自古以来都是最重要的文体,可在当下,小说似乎格外被世人看重。你觉得,在今天,散文创作到底还有没有一种新的可能?

李修文:在今天,散文是一件大事,因为自互联网社会诞生以来,我们遭逢的其实是千年未有之变局,惟有重新出发,重新生长,散文才有可能真正和这个时代比翼齐飞,实际上,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散文家,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我所受的文体负担几近于无,一句话,我是要写作,而不是为了某一种文体去写作。

说到散文创作,我还是想再说一句老话,所谓“修辞立其诚“,这个”诚“,不仅仅是那个遗老怀念过去王朝式的”诚“,更是拥抱我们此身此在的那个”诚“,阿法狗已经诞生,智能社会正在到来,而今最大的真实与自由,是知道我们究竟要面临一种什么样的途径,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崭新的体验和疑难又将以一种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眼前,如果罔顾这样的行进,那反倒是一种虚假。散文,多么浩大,我们不能将如此浩大的地界扭曲成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在今天,动用各种手段,戏剧,音乐,电影,小说,让这些元素全都作用于散文,在我看来,才是替这一文体去开疆拓土的人间正道。

杨晓澜:你是一位小说家和散文家,还是影视剧的编剧和监制,多方面创作是兴趣使然,还是看不同时段的创作感觉?

李修文:我必须将自己的生活袒露成写作本身的样子,而后才能去写作,自我写作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我其实经常遇见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这难处又动辄令我怀疑自身写作的必要性,所以,为了活着,也为了活成一个真实意义上的人,出自天性和好奇心,除了写小说写散文,我也会去涉足些影视剧的工作,但是他们于我几乎是救命稻草,很难想象,没有十多年的泥牛入海东奔西走,我的写作怎么可能得以继续?

再说了,我倒是觉得,我从未有过什么“跨界“,我不过是顺从了我的命运,四体不勤之时常有,但总归要出门去分清五谷吧?想想古代的文人们,宦游吟诗也好,结社唱戏也罢,说到底,这都是生活,也都是创作;要我说,轻看自己的人设,恐怕正是对自己最大的解放。

杨晓澜,《芙蓉》杂志编辑,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