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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脉流传,做这样一本书

来源:解放日报 | 郭时羽  2019年05月21日09:05

2019年,是沈祖棻诞辰110周年。中华书局特别策划出版了《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

手稿是如何找到的?字迹怎样鉴定?成书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本书责任编辑郭时羽在编辑手记里,回顾了这一段“从业至今费力最多、也是获师友帮助最多的”历程。

前阵子,一款“出版人专用苏大强表情包”刷遍朋友圈。“扶我起来,我还能改稿”“拖稿一年半,交稿一个月要出书”……张张戳中编辑们的心。看起来这么苦,为什么还有人前仆后继投入出版这个行业?为什么工作多年的老编辑一边吆喝着“扶我起来”,一边投身书稿乐此不疲?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些情怀吧。于我而言,便是因为能看到好稿子,甚至能亲手打造偶像的书,以及喜欢跟学界的师友们往来就教。而这两点,在今年出版的《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中,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沈祖棻先生是20世纪最出色的女词人、女学者之一。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读着她的《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走进中国古典诗歌的大门。而她的丈夫、学者程千帆先生说:“她首先是一位诗人、作家,其次才是一位学者、教授。她写短篇小说、写新诗和旧诗,主要的写词,这是她的事业,而教文学则只是她的职业。”以“其次”为学,已然取得如此成就,她的创作,该有多了不起呀。无怪乎朱光潜为她题诗云:“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

遗憾的是,1977年她因为一场车祸意外离世,未能和程千帆先生一同奔赴南京大学,未能亲眼见证程先生厚积薄发的学术辉煌。程先生曾对门下喜爱诗词的学生说:“如果祖棻还在,本该让她来教你,她写得比我好。”

找到手稿,以讲义为主

故事的开始,还是要从沈祖棻的女儿程丽则和外孙女张春晓说起。2018年6月初,一场关于吕碧城的纪念研讨会在普陀山召开,我在那里遇到了程、张二位。

在此之前,我已经注意到2019年是沈祖棻先生诞辰110周年,希望能做些什么作为纪念。交谈中,她们聊到在南京故居,还保存有沈先生的一些手稿,但具体情况不明。而张春晓现任教于暨南大学,他们一家都长居广州,并不常回南京,于是只好先简单约定:哪天她们回宁时会留意手稿事,到时再商量。

这一等,便是近3个月。一直到我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8月底的一天夜里,张春晓忽然发来消息:“我现在南京,找到外婆手稿,以讲义为主……”读者诸君,可能想象我当时的振奋与惊喜?

随即,张春晓发来简单整理的目录。其中有不少零散的文件,还有一些不能确认是否为沈祖棻手迹者。这时已是夜里10点多,她说后天一早就要离开,待中秋时还会来,是否到那时再约见。我一盘算,沈先生的生日是1月29日,距离110周年诞辰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即便现在开始,时间都很紧张,若再拖到中秋,恐怕难以保质保量地完成。唯一的办法是明天就去南京。

来到南京大学鼓楼校区附近的程千帆故居,老公房正在加装电梯,然而尚未完工,于是只好爬上7楼。旧居连空调都没有,8月的南京,真不知道张春晓昨晚是怎么过的。不过,手稿就摊在桌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热呢!洗手,擦干,一页页翻看,拍照,做笔记。同时开始发动相关师友,帮忙鉴定。

与前者相似,又有所不同

手稿在故居中,大约已安静沉睡数十年了吧。它们与程千帆先生以及其他亲友来信、钞存诗词等置于一处,确有不少稿件难以确认是否为沈祖棻亲笔。

如《手钞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是其中最精彩、最漂亮的一种,一眼便知无可非议;但另一种篇幅最大的《七绝诗论》,虽也是工整的小楷,看着感觉与前者相似,又有所不同,令人十分纠结。这时便体现出南京大学文学院自胡小石、程千帆等前辈传承的优势,许多老师都写得一手好字,看得懂书法中的气脉流转。

我们首先请教的是程章灿教授,各品种都拍了照片发去,他和程丽则老师的鉴定意见基本一致,认为二者均系沈先生手书。后来,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徐兴无教授又做了进一步鉴定,他分析两种手稿的书法,认为《手钞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当是沈祖棻先生早期作品,很可能即是写出名句“有斜阳处有春愁”的差不多同时。沈先生小楷学文徵明,典雅秀丽中透出古拙劲健,这样的字,非但需要腕力,还需要指力、眼力,当为大学时期精神最旺盛时所书。而《七绝诗论》则成于中年以后,经过战乱流离、生活的种种磨难,气力不如早年,故笔力相对柔弱,但字的架子不变,风格仍在。

发愁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手稿中还有一些残缺较多的零散篇章,以及以钢笔书写、又或是已整理出版过的内容,虽然我也一一拍照做了记录,颇为不舍,但相对上述《七绝诗论》和《手钞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来说,学术价值和书法艺术价值确实均有所不如。最后,经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先生拍板,只取相对最完整、最精华的这两部分呈现给读者,书名即定为《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

没米下锅的时候找米,有了米之后,就要开始考虑怎么做。

此后的几天,我对着带回的资料反复思量,也征询各方意见,希望找到一种最合适这批手稿的出版形式。

最初的设想,是仿照前一年《王国维先生遗墨二种》例,做成线装,但成本相对较高,定价必然相应上升,不利于普通读者接近。选择精装、单色印的话,成本自然可控得多。但是,当我打印几页照片出来,便深感黑白的实在不好看,原稿的神韵几乎十不存一。选择全彩印的话,又回到最初的困难,成本太高了。尽管书局非常支持这样一个具有纪念意义与学术价值的选题,但在市场未必能保证足够回报的前提下,“不惜工本”地追求成书效果,作为责任编辑,是不能不有所顾虑的。

正在纠结发愁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的宋金华先生与我素不相识,却原来是一位我极敬重的老先生的弟子,数月前老先生去世,我在报章上撰有悼念文章,他见到后便特地致电关心有什么能为老师做的。当聊天接近尾声时,我问他在何处高就,得到的回答竟是海盐县史志办。

冥冥中似有神奇的力量,将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与事联系了起来。海盐是沈祖棻祖籍所在地,县政府向来重视乡贤与文化事业,宋先生本身就在史志办(现已归并入档案馆)负责出版乡贤著作的相关事宜。在他的热心联络和县领导的支持下,史志办为手稿的出版解决了大部分成本问题。这下,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或许,精诚所至,令人敬重的学术与精神自会有所呼应吗?

最后,我们决定把这本书做成16开精装,全彩印。至此,这本书的大致面貌,终于定了下来。

“集字”念头,第一时间闪现

下一步,便是具体制作。考虑到手稿的珍贵性,我和张春晓一起将手稿带至排版厂,高精度扫描后当场校对无误,即交还她带回。随后,通过对校样尺寸、色彩再三调整,使之尽量接近手稿原貌而又清晰美观。

张春晓还精心撰写了序言,介绍此书缘起,考证学术源流,虽只短短两千字,却是反复沟通交流、切磋打磨的成果,用力着实不少。

而过程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为书名题签所花的功夫。“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11字系集程千帆先生字而成。

集字的念头并不费斟酌,完全是第一时间闪现,便落地生根。就如书中《七绝诗论》原稿封面即为程先生所题,且稿中多程先生批注。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沈先生的书名,哪里还会有比集程先生字更合适的做法呢?

但集字成签,真可说是我从业至今费力最多、也是获师友帮助最多的一个过程。程丽则和张春晓两位对集字的想法给予大力支持,从程先生各种书法作品中,找了许多字来给我。

困难在于具体的处理过程:一是,11个字的大体风格应当统一和谐,而程先生各体皆工,找到的字篆隶行楷都有,不能简单拼凑。二是,书名与一般书法作品不同,追求美观的同时须保证清晰可认、一目了然,而出自书信的有些字迹过于潦草。南京大学张伯伟教授送了我一本《程千帆书法选集》,便在其中翻来覆去寻找。书名11字,每个字都收集了2到4个备选项,再将几十个字形放在修图软件里,一一比对试用。

最后的定稿,有两个字分别由徐兴无教授、南大毕业的西泠印社卢康华提供,且他们都以自身不俗的书法审美功底,就如何择字、如何排布,使之风格统一、一气呵成,给出许多详细的意见……

其文学地位,不应被忘记

书,终于如期面世。

2019年1月29日,沈祖棻110周年诞辰当天,我们在上海图书馆举办《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首发式暨纪念沈祖棻先生诞辰110周年座谈会,陈子善、傅杰、张寅彭、李圣华等学者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沈先生各领域的成就:“沈祖棻先生是难得的全才,不仅在古典文学领域造诣精深,于新文学领域亦然,她出版过新诗集《微波辞》,写过白话小说,她的文学地位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3月17日,张春晓和张伯伟、徐兴无、巩本栋等南大教授,以“文脉流传,薪火相承”为题,在南京先锋书店与读者进行《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新书分享。巩本栋教授是最早鼓励我策划一本书来纪念沈先生的师长之一,他提出,“《七绝诗论》是沈祖棻先生唯一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著作。”

而台下或坐或立的青年读者朋友们,或许从未见过程先生、沈先生,却从他们的学生、从他们的著作受益、学习,这便是“文脉流传、薪火相承”的意义。我想,这也是我们做这样一本书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