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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那粒诡异绮丽的药丸

来源: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王干  2019年04月29日07:19

好多人说《红楼梦》有原型,考据者众,甚至出现一大流派,索隐派。索隐派很有魅力,像侦探破案一样,根据小说中提供的蛛丝马迹,到历史文献档案中找对应,当然不免要推理、猜测加联想,于是发现了一些和生活中巧合的事情。《红楼梦》是一个伟大而奇怪的文本,按理说,小说本是虚构物,哪有索隐可匹配?然而,《红楼梦》之所以能够作为千古奇书受到人们的亲睐,就在于它能够满足各种各样合理的不合理的索隐乃至考据的解读。从蔡元培的“反清复明”“排满”主题开始,到今天刘心武清史人物对照式的解读,都能自圆其说。至于“易经”说、明珠说、弘治说、纳兰性德说、袁枚说等等,也都貌似成立,煞有介事。虽然真正科学严谨地对照起来,还是发现有牵强附会之误、瓜田李下之嫌,但一部小说能够引起人们这么大的兴趣,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罕见,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非常难得的。

小说终究是小说,《红楼梦》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它是记载了历史或者复制了档案,虽然当中饱含了甚至复制了诸多生活的真实面目,但虚构才是小说的本质,或者说,没有虚构《红楼梦》是绝对不会这么千古流芳的。《红楼梦》的虚构从一开始就告知读者,“大荒山无稽崖”,大荒山,谐音,荒者,是“荒唐言”,荒唐者,不是实录也,有人认为这是作家的障眼法,即便如此,作家也是获得了成功,他的障眼法本是、就是虚构的方式,你还是被他带到了沟里去。因为按照村上春树的说法,小说家在小说里天生是一个“职业说谎者”(耶路撒冷文学奖感言《与卵共存》),他的叙述都有可能是叙述的圈套,而声称自己的作品是虚构是荒唐言,不见得就是记录真实,当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虚构。小说家言,虚实真假之间也。

在《红楼梦》里,有一个情节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这就是关于冷香丸的描述。这冷香丸确实是奇葩的一种东东。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仙丹似的神奇和玄奥。冷香丸的用材极为奇妙,虽然只是花和水两种,但这花和水可不容易配到。花要四种,“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花蕊已经不易,而水,却更为神奇,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花、雨、露、霜、雪,春、夏、秋、冬,十二,这些都是《红楼梦》里最基本的元素,它不仅是时令更替,也是家族兴衰、人物荣辱的外在符号,但通过一个冷香丸将诸多元素凝聚一体,就是冷香丸这个细节。正像小说里宝钗说的,要做成可谓琐碎,要遍采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尽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时的雨、露、霜、雪,几乎不可能实现。小说里,周瑞家的已经发现难度,说,万一雨水这一天不下雨,怎么办?因为冷香丸强调“同年”,也就是说这些花蕊和雨露霜雪必须是同一年的,倘若这一年或雨水无雨、或白露无露、或霜降无霜、或小雪无雪,收集的花蕊和其他水材则无效。即使如此,我们细细考察,冷香丸是乌有之物,这不是说《本草纲目》等药典里没有记载,而是纯属虚构,雨露霜雪这些特定日子的水物凑到一起不容易,最关键的是露水已经难以收集,而霜则是水汽形成的,是冰了的雾,收集起来极为艰难,因为水大了就是冰了,而温度略高霜又化了。作家写冷香丸,主要是突出薛宝钗性格的冷和香,那些花蕊香气扑人,但花蕊入药之后都是凉性,再加上雨露霜雪这些寒冷之液,足够冷艳。可以说,冷香丸一个细节,将薛宝钗的性格和盘托出,和林黛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读过《红楼梦》的人,怎么也忘不了冷香丸这个奇妙的药丸,就像忘不了薛宝钗这个人物一样。以致脂砚斋读到此处,情不自禁地要饮上一杯,被其“新奇”折服,“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只据此新奇妙文悦我等心目,便当浮一大白。”

作家在用冷香丸隐喻薛宝钗性格的同时,还透露出四大家族的奢华和糜烂。这些花蕊和水物本身成本并不高,但人工成本极为昂贵,只有豪门才可能用得起。因而冷香丸出现的场景也很为讲究,比如茄鲞也是《红楼梦》里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道菜,但它出现在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贾母为了显摆贾家的奢华,故意让王熙凤拿给刘姥姥尝的。而薛宝钗的低调为人,是不适合在公开场合显摆自家的富贵的,但是薛宝钗因为薛蟠惹了官司和母亲投靠到贾府,也有寄人篱下之嫌疑,尤其是远方穷亲戚刘姥姥刚刚被周瑞家的送走,心思慎密的薛宝钗怕被贾家的人瞧不起,故意在周瑞家的面前若无其事“晒”了下冷香丸,让贾家的人(尤其是贾家的下人)知道我们薛家可不是刘姥姥来投奔荣国府的,我们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钱富贵大家。因而在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之后,薛宝钗以生病为由,巧妙地说出冷香丸这个亦贵亦仙的药方了,旨在镇一镇周瑞家的这些势利眼小人。周瑞家的何许人也?她是王夫人的陪房,也就是说,实际上是王夫人的助理,在荣国府“行政管理”人员中,可能仅次于王熙凤。从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周瑞家的地位,刘姥姥要进荣国府,实际是通过周瑞家的疏通才得以见到王熙凤和贾母。薛宝钗深知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的道理,她在周瑞家的面前显摆冷香丸,是一种巧妙的自我宣介,也是一种隐隐的示威。这一招,果然,镇住了周瑞家的,镇住周瑞家的,也就是让荣国府的势利眼们刮目相看。所以如何在贾府、在大观园立住脚,十二钗们也是各有特色,尤其是那些外来者,如何在贾府和大观园得到尊重,也充分显示了各自的性格。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哭哭啼啼招人疼爱,虽然受到贾母的疼爱,但还是一个弱者的地位。妙玉入大观园的时候,因为非亲非故,为了弥补自己身世的弱势,通过饮茶的过程显示自己的高洁,贬损宝钗、黛玉“牛饮”,嘲笑贾宝玉的“俗”,来掩饰寄人篱下的辛酸和委屈,这是以强示人。薛宝钗的做法不卑不亢,驾重若轻,通过一个冷香丸便确立了自己在荣国府不受欺负的心理优势,和黛玉进入大观园凄凄惨惨戚戚,以弱示人的境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枚冷香丸,刻画了薛宝钗的个性及来源,也写出了“四大家族”的奢华,同时还写出了周瑞家的等势利眼的势利和薛宝钗低调的奢华。冷,是低调的,但香,却是奢华的。这枚神奇的冷香丸无疑是虚构的,甚至是编造的,但没有读者怀疑它的真实性,去质疑它的科学性,这是因为它是作家按照小说的逻辑创造出来的仙丹神果。什么是小说的逻辑?《红楼梦》第二回太虚幻境有一副禅语似的对联便是小说的逻辑: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真假有无,是《红楼梦》作者最为纠结的终极问题,清代王希廉说得最明确不过了:“《红楼梦》一书,全部最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定假,假不定真。明此数意,则甄、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真假虚实,亦假亦真,亦虚亦实,亦正亦反,相互映衬,是《红楼梦》的小说逻辑和主体思想。

小说是“假”处入手,开头的那番话,也是告诉读者,这里叙述的都是假的。从贾府的命名开始,从主人公贾宝玉的行开始,就表示作者对“假”的意象有意识地关注。这种真假二元共生的思维贯穿了全书,甚至于出现了甄宝玉和贾宝玉见面的情节,小说以甄、贾托为两个宝玉的姓,然后采用谐音法,以“甄”谐“真”,以“贾”谐“假”,“真”宝玉却好是假宝玉,而贾府的“假”宝玉却是真宝玉。“真”与“假”的多次换位,使两个宝玉的形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以至于一些研究者认为真假宝玉是合二而一。

在《红楼梦》里有大量的近似梦幻、魔幻、玄幻的道具、细节和情节,比如通灵宝玉来自娘胎,这是违背科学常识的,比如风月宝镜应是《聊斋志异》里狐狸精故事和鬼故事里的道具,至于太虚幻境更像《西游记》里的场景,天宫或者王母娘娘的瑶池,也像那些妖精们诱惑唐僧师徒的伪宫殿。人们从来不质疑这些假道具、假场景的真实性,抑或知道了这些假货以后,依然津津乐道、孜孜不倦地为《红楼梦》痴狂,何故?这是因为读者是按照小说的逻辑而不是按照科学的逻辑、历史的逻辑甚至生活的逻辑来看待这些“假”货的。

虽然太虚幻境、风月宝镜、通灵宝玉等都是想象力的极品,但由于这些场景、情节道具在中国志怪小说、武侠小说、鬼狐小说等非写实作品中都有原型或母本,只有和小说中的人物和小说的大结构放到一起,才会放射出其他类型小说没有的光泽。海外学者余英时曾经以《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受到红学界的推崇,他认为《红楼梦》里写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的理想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世界。前者干净、纯洁、乌托邦,后者肮脏、丑陋、世俗化,“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世界。在书中主角贾宝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说是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对宝玉和他周围的一群女孩子来说,大观园外面的世界是等于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负面的意义。因为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只代表肮脏和堕落。甚至一般《红楼梦》读者的眼光也往往过分为大观园这个突出的乌托邦所吸引,而不免忽略了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但是曹雪芹自己却同样地非常重视这个肮脏和堕落的现实世界。他对现实世界的刻画也一样的费尽了心机。这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主角和读者之间,是存在着不同的观点的。”余英时在歌颂大观园乌托邦莺歌燕舞时,也发现了丫鬟司琪偷情以及抄捡大观园等事件与歌舞升平的理想天国相背离,而余英时的解释想自圆其说,其实有些牵强。为什么被余英时视为理想国的大观园会出现了余英时不愿看到的那些场面呢?余英时先生作为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他在看小说仍然不免按照历史的政治的眼光来处理,就出现了两个世界的简单的二分法。

其实,《红楼梦》里有三个世界,一个是太虚幻境的虚拟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还有一个就是亦真亦假亦虚亦实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大观园。正像余英时等学者所论述的那样,大观园无疑是理想的世界,是带有乌托邦性质的精神家园,然而,大观园也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大观园的物质层面是真实的,真实到可以复原,亭台楼阁,水榭山景,还可以转化为图纸。这是实,仿佛在对应太虚幻境的虚,或者说,大观园是人间的太虚幻境。但大观园里那些人和事,自然有诸多虚构的假想。女儿国的设置,首先就是一种设想虚拟,而贾宝玉的万绿丛中一点红,更是一种诗意的创意,大观园的雍容华贵和天上人间,令无数人倾倒,可谓梦中的现实。可以说,大观园是“第三种现实”,它不像太虚幻境那么虚幻,也不像现实世界那么真实俗气,可以说是真假虚实的完美融合。《红楼梦》的美学思想在大观园中得到了最圆满地体现。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大观园,光是太虚幻境和贾府的风月故事,《红楼梦》也就不会超越《金瓶梅》,甚至不如“三言二拍”,不如《水浒》,不如《聊斋》,因为如果光是在批判现实的层面,或者幻想的层面而言,《红楼梦》都是不如上述作品在单方面的深刻和力度,《红楼梦》在于超越了虚实的局限,在更大的艺术空间化虚为实、化实为虚,无论在大的结构方面,如大观园,还是小的细节,如冷香丸,都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创造了千古不朽的艺术宇宙,辉煌,无极。

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一些优秀的小说家总是能够从实处生虚、虚处生实,虚实相映,浑然无痕。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可以说句句写实,但留给读者的却是梦幻般的世界。王蒙的中篇小说《杂色》写主人公曹千里与马对话,自然是非写实的,而小说整体给人的感觉全是生活的实感。方方的中篇小说《风景》应该是非现实的叙事,因为通篇是一个早夭的婴儿来叙述棚户家族的故事,但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风景》的价值恰恰在乎还原现实的丰富性。绝非偶然,土耳其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也是运用亡灵叙述的视角,受人称道。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出现的飞毯等虚拟的神话情节,也是源自于作家魔幻现实主义的理想——魔幻,自然是虚的,假的,而现实,是真的,实的。魔幻现实主义在林林总总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流派中能够独树一帜,就在于虚实真假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