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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京都:读川端康成《古都》

来源:澎湃新闻 | 赵琦  2019年04月23日09:30

在以“双生”为主题的作品中,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尤为令人印象深刻。它糅合了东方文化的内敛性与日本文化的秩序感。《古都》于1962年发表,故事始于春天花开,终于冬晨一场细雪,将女主人公千重子与其孪生姐妹苗子相逢的故事编织在京都四季的美景中。对比如今的京都,心中不禁生出这样的问题:京都到底是谁的呢?

游客的京都

上世纪60年代,即便外国游客尚未如梭而至,京都也已然是一座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了。川端康成由浅及深地铺陈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一开始描写读者较为熟悉的平安神宫之樱花、清水寺之舞台,然后慢慢进入关于西阵织、北山衫、祗园祭等与京都日常密切关联的部分。

“游客”出现在前几章中,如在千重子在平安神宫神苑,看到游客坐在池边的折凳上“品赏谈茶”、“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又写她为避开“岚山游客正多”,而“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彼时,城市旅游尚未火爆。城市只是日常生活中穿插着一些游客。据日本国家观光局统计,2018年,日本入境游客数量是1964年的88.4倍;而人口不到150万的京都,共有571万人次的外国游客(本国游客更多)抵达。如今,旅游旺季的京都,已是在游客中穿插了一些日常生活。

唯独在京都,作为游客会感到需要小心翼翼。这座城市的古意太浓,这种古意究其根源来自中国;可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可能再见到如此密集的“唐风”。“唐风”固然还在(虽为应仁之乱后的复建),但与半个世纪前的“古都”已大不相同。所以带着羡慕和惋叹的情绪,总觉得自己“侵入”了京都人的生活,和其他游客共谋了一场名为“渐渐消逝的京都”之舞台剧。

再也不可能出现《古都》中“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的情形了。单单沿着松原通往山上走几步,前方的人头攒动就让人望而却步,更何况身边还穿梭着众多租赁来的花哨和服;21世纪的“千重子”也不会再“到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那里终日人流如织,恐怕她连一只脚都踏不进去了。

游客不断增加,旅游的“浸入”程度也日益加深。任何一家书店的“旅行”架上,关于京都的书都不仅数量多,而且内容深入。如舒国治富有诗意的《门外汉的京都》,李清志另类小众的《美感京都》等。

游客侵入了京都,也侵入了其他游客。寺庙庭园用长长的麻绳围起了固定的游览路线,不允许偏离轨道。当然,这也可理解为日式“秩序”的体现,但游兴自然受到一定影响。在龙安寺,尚可排排座、肩并肩地同陌生人一起,将眼前的石庭一览无余。去天龙寺就没那么好运了,寺庙舍不得放弃主殿与曹源池间的小径作为另一条收费游览路线,坐在主殿屋檐下看庭园,眼前小径上走走停停的游客大煞风景。

在嘈杂的人群中寻觅京都往昔,恐怕要参考舒国治先生的玩法。舒先生早年学习电影,对京都的“场景感”尤其敏感。他在2006年出版的《门外汉的京都》中谈到,“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京都,吓着了,我张口咋舌,觉得凡入目皆像是看电影”,所以他在京都从不拘泥于非要看什么,而是随性走走歇歇,只为感受京都这部“古代”电影的每一帧恍惚即逝的片段。难怪Sofia Coppola的电影明明叫《迷失东京》,却在影片的后半段没来由地让Scarlett Johansson坐着东海道新干线去了趟京都,往南禅寺和平安神宫走了一遭——可能在导演眼里,东京的“场景感”对整部影片丰满度的贡献还不够。

日本人的京都

京都之于日本,不仅是古都,而且是故都。这座城市的首都情结很是深重。京都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名字中的两个字——“京”和“都”——都意指“首都”的城市。更耐人寻味的是,京都原本只叫“京”,在明治维新迁都东京(江户)后,“京都”的名字才被巩固了下来,可见京都人对失去首都地位是如此耿耿于怀。其实也有他们的理由。最有历史依据的一点是:天皇从未下过所谓“迁都诏书”。故而,一部分京都人认为,名义上此地仍是日本的首都,天皇家族只是出访了东京——一百多年——罢了。在明仁天皇即将禅位之际,京都人不知会不会又开始幻想“天皇还都”了呢?

同许多大都市一样,京都人觉得其他人都是“乡下人”。京都中心主义思想是“溯古”式的,曾经作为政治中心的辉煌依然萦绕在心。更极致的是,就连“京都人”这个称呼也不能随便落到所有京都府人甚至京都市人头上。京都大学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井上章一教授,在其所著的《讨厌京都》一书中“愤愤地”谈到,居住在“洛中”(平安京时期仿唐两都制,将都城沿中轴线分为右京长安与左京洛阳;右京地处沼泽低洼地带,不久便荒废了,而左京日益繁荣,日本人渐渐便常称京都为“洛”),即京都市区的京都人,不认为京都其他地方的人是“京都人”。井上教授一次去看职业摔跤,来自宇治(京都近郊)的YASSHI赛前拿着麦克风对场内的观众说:“身为京都人的自己终于衣锦还乡了。”观众席传来阵阵嘘声,还有人喝倒彩:“你才不是京都人,分明就是个宇治人!”——也真够刻薄的。井上教授出生在嵯峨,现居宇治,此二处皆属“洛外”(大体指京都市郊),所以亦饱受被“洛中”人士鄙视之苦,只愿自称为“京都府人”。

尽管外地人认为京都人高傲虚伪,这座洗尽铅华的古都,依然是日本人唯一的精神故乡。作为一个局外人,亦能在各种文学艺术作品中看出,京都至少有两样东西是无可替代的:樱花和庭园。谷崎润一郎讲述大阪名门望族四姐妹故事的风俗小说《细雪》中,二姐幸子一到春天就会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尽管她居住的芦屋及附近也有樱花,但对幸子来说,“鲷鱼如果不是明石出产的,就不好吃;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去京都看樱花呢?在哪儿看不还是那几个品种?殊不知对日本人来说,赏樱不只是赏花,更是一种以“短暂而绚烂”为内核的情感寄托。樱花是日本人的性格,京都是日本人的精神家园,此二者最为搭配。幸子和千重子一样,对平安神宫的樱花颇为青睐,幸子认为“神苑的樱花是洛中最美的樱花”,而千重子则感叹除了神苑的红色垂樱,“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可见,日本人关于京都何处去赏樱也是有默契的。

日本人最引以为傲的京都物事恐怕要数京都的庭园,其保有的数量之多及完好程度令人瞠目。电影史上关于京都庭园最经典的镜头,出自小津安二郎《晚春》中龙安寺石庭的一场戏。女儿纪子出嫁前,同父亲至京都一游,这场戏是父亲周吉和好友小野寺在龙安寺的一段对话,大致是感叹生女儿“没嫁的时候担心嫁不出去……一旦要出嫁了,又觉得不是滋味……”镜头在两人的对话和石庭景象之间切换,巧妙地映射出父亲即将面对的女儿出嫁后的寂寞。京都庭园众多,不论池泉还是枯山水,都有不少经典,而在意境上唯龙安寺石庭最为空寂。小津选择在这里拍摄《晚春》女儿出嫁前父亲心情的一场戏,实在很妙。

普通民居的庭园虽无名家手笔雕琢,却更贴近生活。小津另一部影片《宗方姐妹》中,有一场戏是父亲和小女儿满里子在住所(日式传统住宅)的檐下聊天。两人正对着园子坐着,聊着聊着忽然来了一只黄莺,父女二人禁不住相继模仿起黄莺的叫声,阳光在墙上映出屋檐,更远处树叶的影子在园墙上美如画。镜头中虽然未出现庭园全景,意境已然蔓延至景框之外。日本人常自诩“上帝创造了自然之美,日本人却创造了庭园之美”,而日本最美的庭园在京都。

京都人的京都

不论是怎样的“深度游”,游客的京都还是片段性的,难窥全豹,而京都人的京都是一场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大戏”。读《古都》,无法不生出这样的感叹:京都人不是在过节,就是在准备过节!说到这一点,我想起王元化先生在《京剧札记》中写到京剧的虚拟性、程式化、写意型三大基本特征,其中的“程式化”特别适合类比京都的日常生活。京剧的程式化并非是死板,而是对节奏和秩序的一种高度追求,在“刻意”中生出特殊的美感,这和京都人四季生活有很相似的地方。

林文月女士在上世纪60年代赴京都大学研读比较文学。因其文笔优美又勤写,读者有幸读到她在居留期间写下的《京都一年》,书中对京都四季重要的“活动”——颜见世、都舞、祗园祭——进行了详细描写。京都四条大桥边上,有一座云巫女阿国的雕像,相传其为歌舞伎创始人。雕像斜对面就是日本著名的歌舞伎剧场:南座。对传统的京都人来说,没有观赏岁末南座全国名角荟萃的“颜见世”(原指年终歌舞伎班主与演员重新订立合同后,新班底的介绍性演出,后泛指名角露脸),就不算过了一年。

外国游客在京都看“颜见世”比在北京看“京剧”障碍更多,语言障碍是类似的——古语加上很多特殊用法;更大的障碍来自两处:一是不像京剧的唱念做打,歌舞伎表演以“说”为主,所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看,肯定是一头雾水;二是高端的服装要求,吃倒在大阪,穿倒在京都,京都妇女们为了这年度盛事,会一掷千金华丽登场,穿得不得体是绝对不好意思出现的。为了不失礼,林文月“忍着酷寒,一大早就脱下近日来每天穿的厚毛衣,换上从台湾带来的唯一的正式礼服——一件无袖黑旗袍,外罩有纱袖的黑色绣金短外衣”。无袖,纱袖!这听起来就让人冷意飕飕。同“颜见世”相比,春天的“都舞”和夏天的“祗园祭”门槛要稍稍低一点,“都舞”好歹视觉观赏性强一些,而“祗园祭”哪怕只为凑个热闹也可以参与其中。

《京都一年》中提到但没有单篇描写的秋之“时代祭”可以回到《古都》中寻觅其踪。和葵祭、祗园祭并称为京都三大祭的时代祭,是为庆祝京都建都而设立的节日,看重“首都”地位的京都人怎能不重视此祭。在《古都》中,川端康成将时代祭作为千重子孪生妹妹苗子与西阵织编织手艺人秀男的恋爱背景,原本爱慕千重子的秀男将苗子误认为千重子,从而移情于她。时代祭的仪仗队表现古都千年来的风俗,展示各朝各代的服饰和人物。秀男邀请苗子到京都御所的广场观礼,他看看御所翠绿的松树,又悄悄看看身边的苗子——京都人四季“刻意”的节庆活动,为市民的情感生活搭建了各种美妙的背景,至少《古都》中是这样,一幕幕情景交融的描写,制造出了别样的故事张力。

京都人的生活还有一种城市中的“野趣感”。京都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交通亦特别便利,随便搭上一趟巴士、电铁等公共交通工具,半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比叡山、嵯峨、宇治等郊外。京都市区也不像东京、大阪都市感那么强,对“野趣”贡献最大的要数鸭川。走在纵穿市中心的鸭川边上,有意无意保留的朴实无华,让人感到置身郊野。都说京都的生活成本很高,沿着鸭川往比叡山方向走走,饿了在便利店——运气好的话碰上自家开的小店——买个饭团便当什么的,往鸭川岸边坐一坐,边看风景边小食一餐,又便宜又惬意。

有贵、有便宜很是重要,各阶层人士有容身的余地。对游客也是一样。想破费的可以享用高级的京料理,想节俭的在鸭川边上吃个饭团也别有风味。关键是在鸭川,试想如果是在上海外滩吃粢饭糕,或者在香港维多利亚湾吃鱼蛋,场景会不会很违和?“野趣感”可以让人放低姿态且怡然,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地方。

谁的京都?

去年岁末到京都,有一天日落从南禅寺出来,沿着仁王门通往平安神宫前的茑屋书店去,腹中空空,于是在神宫道一家7-ELEVEN买了便当坐在门口吃。一位日本老先生走过来,用英语问我和同伴以及斜对面的一位金发女孩从哪里来。说着说着,发现大家的行踪有交集。金发女孩是乌克兰人,在迪拜工作,我和同伴恰巧一起去过迪拜;老先生来自名古屋,但早年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而对京都的向往,又把我们同时带到了这里。

金发女孩刚从茑屋书店出来,要往我们来的南禅寺方向去看夜间枫叶灯光秀(京都寺院真的很会经营,白天晚上不闲着)。她好心地给我们指茑屋书店的方向,老先生则努力地让三方对话不冷场,客气地一直在串场。这家7-ELEVEN门口空间较大,聚集了很多人坐在那里吃便当。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又问旁边的一个日本女孩从哪儿来。她是京都本地人,客气地搭着话。鉴于书中常看到的京都人的“傲慢”,我暗自揣测,这位小姐是怎么看外地人和外国人的呢?这个问题恐怕三言两语回答不了。再说日本人客客气气的礼仪,也让人很难深入其内心。

京都的景点多而分散,且常与民居交织,所以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游客。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依然感受到游客、京都人之间的界限分明。哪怕是在7-ELEVEN门口物理半径极小范围内的交谈,京都人和游客之间的距离感还是那么明显,彬彬有礼是真的,热情好客恐怕很难用来形容京都人。个人觉得这样还不错,毕竟在发展旅游和保持城市传统之间取得平衡,需要恪守一定底线,甚至不能忘记:游客本质上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他们是来购买瞬时体验的,不会真的关心别人城市的未来。京都首先是京都人的,正如任何一座城市首先属于它的市民,其他短暂的拥有者都是过客,莫反客为主,方能保存城市性格之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