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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初蕺蕺 枝叶俄莘莘

来源:文汇报 | 王刚  2019年04月15日08:46

《金枝》:从逃奴称王到神魂永续

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阿里奇亚梦幻般的丛林中,曾经存在一项如此诡谲的传统: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祭司历来由逃亡至此的奴隶担任,他还因此得到“森林之王”的称号。他上任后日夜惊恐,手持利刃严密看管神庙旁的一棵圣树,其他任何一名逃奴,只要能看准机会折取圣树上的一根“金枝”,就有资格与现任祭司决斗,如果取胜,就立即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任祭司。

在经典人类学著作《金枝》中,弗雷泽,这位历史上极其重要的古典人类学家向读者层层剥解了上述风俗,在它那令人迷惑的表象之下,揭示出一连串更加令人惊奇和震撼的谜底:祭司拥有王的头衔,是对原始人群中巫师凭借巫术逐渐掌握公共权力的反映;森林之王,对应着古老文化中的橡树崇拜,而这位命运艰辛的祭司正是橡树神的人形化身,也是森林女神狄安娜的忠诚配偶,更是阿里奇亚当地的朱庇特;新任祭司必须杀死前任才能取而代之,其实是为了保全这位“人神”的神性和福祉,将其从旧的躯体中转移到新的强劲有力的躯壳中,经过如此反复,神的灵魂毫发无伤并得以永远存续。所谓“金枝”,就是寄生在橡树身上、悬挂在天地之间的槲寄生。新来者必须先折取一节“金枝”才有资格向现任祭司发起赌上性命的挑战,因为槲寄生正是橡树之神寄存在体外的灵魂,是保护现任祭司的万能护盾,甚至也是太阳和雷电的能量源泉。

这场逃奴之间的决斗,这个看似怪异的古老习俗,本质是用灵魂容器弑杀神、以弑杀神保全神的神圣的死亡-复活仪式。而面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不解、无比陌生的现代人,殊不知自己的祖先很可能就曾经谙熟此道。

《金叶》:民族志之前的风物志

在马林诺夫斯基之前,不存在后来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志,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引人入胜、千姿百态的风物志。虽然有人曾质疑弗雷泽采择资料的方式,但只要一想到倘若《金枝》中的这些动人故事没有被记录保存下来,恐怕所有读过它的人都会觉得遗憾万分。幸运的是,这些有趣的故事、传说、习俗除了安然地保存在弗雷泽卷帙浩繁的12卷本《金枝》中外,还由其夫人丽莉·弗雷泽择其英华编成《金叶》一书,成为一簇美丽的“花环”,以飨热爱人类世界的青少年和读者朋友们。

你看,塞尔维亚的圣诞柴风俗中,家中所有的小孩都跟在主母身后,主母边走边向地面撒下麦秸,口中模仿母鸡发出咯咯的声响,孩子们也可爱十足地摇摇摆摆,嘴中发出雏鸡般唧唧的鸣叫声;马来西亚朱格拉地区的村民,为了“威胁”榴莲树多产果实,先请术士在结果最少的树上砍几斧,然后再由另一人扮演这棵“不努力”的榴莲树,并且回答说:是,我一定结出果实来,请不要把我砍倒;在莱茵河中游乃至更广大的地区,流传着“夏冬之战”的习俗,两组人分别扮演夏神和冬神两大阵营,展开模拟搏斗,并最终以夏神的伟大胜利告终……阅读这些生动记载的同时,我们当然不难想起它们正对应着弗雷泽在《金枝》中阐述的交感巫术之一——模拟或顺势巫术。回过头想想,中国古代的祖先祭祀中,以小孩担任“尸”扮演去世的祖先神明,接受人们的祭奠并为子孙回馈福祐,不也是有几分模拟的意味在其中吗?如果我们再想想那句流传久远的成语“揠苗助长”,在讽刺性之外,其中是否也可能残存着早期人类通过人为“帮助”作物生长来模拟自然现象、求得丰产的巫术呢?

再看,加拿大汤普森河流域上生活的印第安人,通过食用向日葵的根来获取准时早起、登上山顶的精力,因为向日葵时刻迎向阳光高高生长的特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吃下向日葵的根,人也就获得了与向日葵同样的能力;在法国的博斯和帕彻,当地人通过将一枚钉子与患者的牙齿接触、再将其钉入门楣中的方法来医治牙疼,看来在这一过程中,那致病的因素被从牙上转移到了钉子上,最终被囚禁在门楣中;新几内亚的卡伊人为了令甘薯的根部深深扎入地下,就取来藏在洞穴深处的兽骨,用它接触摩擦甘薯,希望将“深”的属性从兽骨传染到甘薯上,而种植芋头时他们也如法炮制,先把小苗放在一块巨石上,希望它又大又硬的性质能传递给将来结出的芋头果实;埃及神话中,伊西丝为了得到太阳神拉的真名,就将年老的拉滴在泥土中的口涎收集起来变作一条蛇,并最终咬伤了原本百毒不侵的拉,可见口涎作为拉身体的一部分,也具备了同等的神性……读到这些神奇的故事时,我们同样也不难想到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及的另一种交感巫术——接触或触染巫术。其实,中国读者对这类现象也并不陌生,姜嫄履巨人足迹而诞下后稷,这足迹间的触染显而易见;站在屋顶上用死者的衣物招魂,一定也是看重人身、灵魂和衣服之间的关联的缘故。

《金叶》收录的故事远不止以上两类。《磨坊主的妻子和两只大灰猫》中,磨坊主和学徒打开装着猫爪的纸包时,原本应该出现的猫爪却变成了女人的手,原来夜里幻化成猫的竟是磨坊主那年轻的妻子。这不得不令人回忆起《夷坚志》《聊斋志异》中的那些咄咄怪事。那位名叫“真正的钢铁”的巫师,为了保护自己的灵魂,将它藏在一只小鸟体内,小鸟又藏在一只狐狸的心脏中,狐狸则生活在远方的高山深处,而且它还会变化成各种动物。无独有偶,一位掳走国王妻子的巨人,也将自己的灵魂藏在难以捉摸的地方:门槛下边有一块石板,石板下面有一只阉羊,阉羊肚子里有一只鸭子,鸭子肚子里有一枚鸭蛋,巨人的灵魂就在鸭蛋当中。如此看来,伏地魔将灵魂藏在各种匪夷所思的魂器中的做法,完全算不上新鲜。

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有关古今世界自然风光的记述。站在古代拉丁姆丛林中的阿尔巴山顶,你将看到“紫色的亚平宁山脉是那么永恒地巍峨宁静”,“闪闪发光的地中海又总是那么波涛汹涌,奔腾不息”;来到壮阔的阿多尼斯峡谷向海上望去,“金色的阳光洒向幽邃的峡谷,展现出山上防御建筑所有奇形怪状的拱璧和精美的碉楼,又柔和地落在密布谷底的深碧浅绿的林木之上”;如果跟随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来到丰收节期间的科斯岛,你将看到“打谷场上金黄色的谷物堆边,亭亭地立着德墨忒尔的质朴的肖像,她手中握着谷秆和饰花,在向人们微笑”……《金叶》的编者丽莉·弗雷泽对昔日人类世界的热忱和喜爱,与她写下巨著《金枝》的丈夫相比,一点也不少。并且,她成功地用纯粹而清新的眼光带领读者越过复杂的理论和论证,直达弗雷泽笔下那些迷人世界的风貌本身。

金枝无须裁,金叶直须摘

对《金枝》无比熟悉的读者,或许会觉得这本书的问世仿佛并非那么久远的事,但仔细想来,百年时光已过,那株圣橡树上的槲寄生早已枝繁叶茂。人们对《金枝》的评价,伴随着人类学的发展历程而几经变化。反过来说,这意味着《金枝》的命运与人类学的命运休戚相关,它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也就显而易见。《金枝》,曾是神龛上的真理,也曾降格为“镀金的小树枝”;有人想将它“冷冻”进而“遗忘”,也有人试图通过“裁剪”的方式令它恢复生机。不论是“魔杖”还是“阴影”(刘曼:《魔杖与阴影:〈金枝〉及其在西方的影响研究》,2017),《金枝》的的确确从文化进化论一路走到了解释人类学,并且在今天依旧未褪去其金黄色的光芒。

弗雷泽在《金枝》第三版第九卷中曾这样看待自己的鸿篇巨作:一切理论都是暂时的,唯有事实的总汇才具有永久的价值,当我的理论失效废止时,我的书作为一部古代习俗和信仰的集录,将依旧保持效用。从这个意义上说,“金枝”实在没有剪裁的必要,而那枝头的金叶,正是这居于天地之间的槲寄生上最可宝贵、最为长久的部分。作为相伴一生的爱侣,丽莉·弗雷泽编成这本《金叶》,可能正是领会了丈夫的心思吧。

“树枝发出闪烁的金辉,好像严冬森林里的槲寄生——这寄生在大树上的植物,绿叶扶疏,果实金黄,绕树累累。”两千年后,维吉尔的诗句依旧在耳边回响。年轻的朋友们,从“金枝”上摘下这些迷人的“金叶”吧,纵然它们无法赋予你超人的权柄,却能为你带去一些美妙的记忆和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