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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赵稀方:陶然的告别
来源:《香港文学》 | 赵稀方  2019年03月27日09:08

(一)

你径自而去,留下满目疮痍,和无尽的回忆。

昨天下午香港有一个读书会,由王良和与陶然对话,这是一个香港年轻作家和资深作家的碰撞,我觉得很有意思,也就相关问题和主持人周洁茹进行了沟通。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在想“对话”如何的时候?突然传来陶然去世的消息。我不相信是真的,后来打了电话,才知道,陶然白天感到呼吸不畅,就去了医院,然后不到一小时直接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在朋友圈里说:“人说没就没了,做事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给《香港文学》组织纪念陶然的“专辑”,并且清理自己的思路。只有安顿好此刻心情,才能重新面对今后。

这是第二次给《香港文学》组织专辑,第一次是应陶然之邀组织“香港回归十周年”专辑,这个专辑发表于2007年第7期,那时候陶然还雄姿英发。

陶然去世为什么给我们这么大的shock?我想了一下,大概是我们一直没有真正注意到他的年龄。陶然不但面相清癯,并且心态年轻,和我等在一起称兄道弟,插科打诨,让我们都忘了他的辈分。

回想近年来的陶然,忽然觉得很神奇,他似乎有预感,早就在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的离去做准备。

2015年,《香港文学》举办了“《香港文学》创刊30周年两岸四地文学研讨会”。这次会议规格高,规模大,是《香港文学》的一次历史性总结,当然也是陶然的人生总结。陶然在1985年就参与了《香港文学》的创刊,2000年后更是担任总编。会议请我做最后总结,为不至于在两岸四地学者面前班门弄斧,我把《香港文学》杂志都看了一遍。这也是我后来研究《香港文学》杂志的开始。月前,《大公报》开始连载我写的《<香港文学>与香港文学》,已经发表四期,下一期正是涉及陶然的部分,可惜他看不到了。

2017年底,陶然离开了《香港文学》总编的岗位,让年轻作家周洁茹继任。陶然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担任顾问,辅佐周洁茹。周洁茹虽然年龄不大,但早就在内地成名,既有资格,也有能力,经过一年锻炼,已完全胜任了。就在去年年底,周洁茹正式接任总编,几个月后,陶然就放心离去了。

近来,陶然开始有意识地写一些回忆性文字,涉及不少华文文学界的朋友。文章详细描述自己与朋友交往的各种细节,被刘登翰先生称赞为活的华文文学史料。现在看起来,他竟是在一一和朋友叙旧,了断此世缘分。

更加奇怪的是,今年春节他忽然自制了一个影集,总结自己的一生。看到的人都觉得有点蹊跷,他自己都不知道,但神知道,这是最终的告别!

(二)

我最后一次和陶然见面,是去年12月3日。香港三联和《香港文学》举行香港三联版《小说香港》读书会,陶然也亲自来了。对话者除陶然之外,还有陈国球和刘俊,观众不少,也不乏重要人物。陶然虽然是主角,但讲话不多,这很符合他一贯不突出自己的特征,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讲过什么了。所记得的是晚上他们招待吃饭,有一道菜喷着烟与火,蔚为奇观。饭后告别,本已分开,陶然又走回来,告诉我们怎么去地铁。望着他消失在灯光暗淡的街头,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与陶然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至于我最初是什么时候和陶然认识的?已经很模糊了。陶然在文中也说,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我的?但他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据他说,有一次华文文学会议的时候,他来访南京大学刘俊教授,我正好和刘俊住在一个房间,由此就见面了。他在文中提到,我当时说:“早知大名,但没敢主动去打招呼。”他感叹:“我有那么可怕吗?”作为作家的陶然果然敏感,这的确是我的特征:不主动和人打交道,特别是不善于和名人打交道。认识陶然以后才发现,他虽然是名人,然而也是一个不主动的人。他世事洞明,然而少言寡语,有一种文人气质。

据我的记忆,至少在2003年北京三联版《小说香港》面世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记得他和我谈论过这部书,并且提出过意见。这部书中对于他的评价,他并不是都认可,不过在次年的“第五届香港文学节”上,陶然还是隆重推荐了这部书,这是他的无私之处。

后来就经常听到陶然先生的电话了,是他为《香港文学》约稿。陶然经常抱怨,香港写文学评论的少,于是我就成了被拉稿的对象。陶然编辑《香港文学》时期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在刊物之外又编了一套“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将刊物的优秀作品按照“小说”“散文”“笔记”等类型编辑成书。这套书已经出过好几批,每次都要推出一个评论专辑,我有幸也写过几次小说评论。

和熟悉的朋友在一起,陶然也不多说话,但经常冷幽默。有一次,在铜锣湾会议上,晚上我们几个朋友刚聚到一起的时候,陶然愤愤不平地批评刘俊教授,“刘俊本来和我说话,一见到台湾美女和他打招呼,立马屁颠颠地就过去,再不回来了,完全置老朋友于不顾!典型的‘见色忘义’!”大家哄笑起来,刘俊教授涨红了脸争辩,于是四周立马“充满了快乐的空气。”后来每次开会,都成了和陶然等朋友的聚会,至于会议内容倒反而记得不太清楚了。

陶然曾在文中提到,在南昌开会的时候,我们几个正在咖啡厅聊天,忽然有一位海外年轻女作家走过来,对我说:“你很像我的初恋情人”,引起哄堂大笑,我大窘。从此,“初恋情人”就成了陶然取笑的由头。陶然写我的这篇文章,发表于《文汇报》,题为《昨日纪·赵少爷》,我一直有点纳闷,我何以成了“赵少爷”?看起来我在陶然心目中肯定是不太靠谱的,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2013年9月28日,江苏师大举办“陶然创作30周年研讨会”。老朋友见面,大家照例高兴。不料,作为陶然北师大老同学的曹惠民教授,在会场PPT上亮出了陶然的一些老照片,并为之动容流泪,会场一片唏嘘,霎时跌入怀旧和感伤之中。现在看起来,曹老比我们先知。

有了微信以后,和陶然的联系就更密切了,特别近来研究香港报刊和《香港文学》杂志,颇多向他请教的时候,这些在微信纪录上都保存下来了。有些是资料方面的,如《香港文学》创刊时主编是如何确定的?开始的时候为什么左派的作品比较少等等。讨论的话题,则比较广泛,有关于刘以鬯的,有关于罗孚的,如有关于大湾区文学的,有关于香港作联的等等。作为多年《香港文学》当事人,陶然有内幕也有不少苦衷,和我说完以后,经常告诫我:“不能外传”,所以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三)

陶然最近发表文章,写到自己的南洋、北京和香港三个家,认同颇感困惑。我看了以后,忽然觉得以前对于陶然的定位过于分明。陶然以前对于《小说香港》的意见,看来不是没有道理。以前我们基本上把陶然作为南来作家的代表来谈,谈陶然在内地形成的价值观与香港资本主义社会的冲突。陶然其实与别的作家毕竟还是有差别的,他的漂泊的背景让他有一种“离散”的眼光。所谓离散,既有文化游离之苦,其实也有超越文化界线所带来的超越性眼光。

陶然前期有一部中篇小说,题为《天平》。这部小说在1984年在马来西亚《星州日报》和大陆《台港文学选刊》创刊号发表后,因为较早涉及“九七”而引起争议。这是一部爱情小说,涉及香港年轻女性杨竹英对两个男人的选择:她对黄裕思较有感情,但连福全却能够带她移民美国,逃避“九七”,于是她选择了连福全。这种结局不能为左翼的评论所接受,论者批评说:小说人物不典型,像杨竹英这样崇洋媚外的女孩在香港很少。后来我们知道了,陶然是有预见的。

在《香港文学》的编辑上,陶然的“离散”的特色也很明显。2000年陶然主编以后,取消了《香港文学》以括号注明国籍的做法,不过所编的国别华文作家专辑比以前反而更多了。除台湾、东南亚、北美、欧洲、澳洲几大块以外,在《香港文学》发表作品的华人作家还有来自于澳门、日本、南美等各地区的华人作家,地域相当广泛。这种选择显然与陶然本人的背景有关,事实上也涉及到香港文学的独特定位。香港回归后,有人认为它已经成为中国内地的城市之一,成为省籍文学,重要性下降。其实不然,香港文学是世界华文文学的中心,这一点无可替代,也是它对于中国文学的最大贡献。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香港文学研究。未料到,近年来香港文坛连续痛失也斯、刘以鬯、金庸几位大家,这次又轮到了陶然。这四个人说起来非同小可,刘以鬯和金庸是1949年后香港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翘楚,也斯和陶然则分别是第二代本土作家和南来作家的代表人物。老年一代和中年一代作家竟然同时离场,这对于香港文学无疑是一个摧毁性的打击。香港文学的前朝,快要被风吹雨打去了。

陶然(1943.9.27~ 2019.3.9),原名涂乃贤,广东蕉岭人,一九四三年出生于印尼万隆,后去到北京读书,一九六四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一九七三年移居香港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蜜月》、《平安夜》、《岁月如歌》;短篇小说集《窥》、《连环套》;微型小说集《表错情》、《美人关》、《一笔勾销》;散文集《此情可待》、《回音壁》、《侧影》、《绿丝带》;散文诗集《夜曲》、《黄昏电车》、《生命流程》等各类专著四十余本。他的创作关注香港贫富差距与新移民的生存状态,体认香港市民阶层的喜悲,描摹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剪影,被誉为香港的“清明上河图”。

曾任中国新闻社香港分社编辑、香港《中国旅游》画报副总编辑、《香港文学》总编辑。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副会长。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校友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苏州大学客座教授、广东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员、中国高等院校香港校友会联合会副会长。曾任多项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亦为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文学艺术专业顾问、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艺术顾问。荣获「2016年度香港民政事务局局长嘉许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