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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金庸引起的尴尬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黄桂元  2019年03月23日07:32

名人谢世,向来是舆情的热点。前些时,有名家相继离去,引来唏嘘不断,余波尚存。其中,坊间反响最热的是李咏,文坛动静最大的是金庸。很快有报界熟人来电话,约我写篇关于金庸大师的文章,尴尬的事情由此发生。我如实相告,本人没有完整读完一本金大师的小说,这稿子不好写。对方奇怪,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没读过金庸作品?我擦了擦脑门的微汗,说是。对方沉吟道,逝者为大,你可以从文学批评的角度,就这个话题写几句,毕竟是金庸。我苦笑,没读过作品,不敢滥用发言权。电话挂了好半天,我还在发怔。

有句话叫“趣味无争辩”,但作为与文学批评打交道的人,不曾读过金庸,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的事,只能说自己眼神不济,悟性太差。我以为自己仅仅属于个案,却在微信群里意外发现,这种情况并非鲜见。以鲁院同学为例,没读过金庸的超过两位数,有做名刊主编的,有当名校博导的,有被尊为学科带头人的,有专职批评且名头很响的,他们坦然陈述,毫无愧意,有位著名教授教授还信誓旦旦说,对于自小读托尔斯泰、普希金、雨果和黑塞等长大的人,往往对于金庸小说有着天然的免疫力。这话可理解为聊以自慰,但听着多少有点矫情,对无数金迷似欠尊重,不过也使我松了口气,生出吾道不孤的小确幸。

若说我对金庸一无所知,恐怕也不是事实。但大约仅限于围棋。金庸是一位超级棋迷。他从围棋里体味出东方文化的神奇与玄妙,这对于他的武侠小说写作,看来有如神助。金庸说自己“古人最佩服范蠡,今人最佩服吴清源”,最初我有些迷惑,不知这两位相差两千年的人物之间有什么关联,后来明白了,他们身上都具有一种隐忍坚持中的韧性。浙江海宁是金庸的老家,也是著名的围棋之乡,清代出过棋圣范西屏和大国手施襄夏,金庸一直引以为骄傲。他读初中时迷上围棋,相遇那刻,一生缘分遂定。几年后来到重庆考大学,一次,他和同学在茶馆与茶客“手谈”,由他上阵对弈,两位同学观战助威,正下得投入,猛然间想起误了大事,开考已过半小时,忙一身大汗,狼狈地赶到考场,幸亏监考老师网开一面,破例他们准许进场。金庸一生爱下围棋,悉心研究围棋史料,资助香港围棋发展。他喜欢围棋,爱屋及乌,精心收藏了几十种价格不菲的棋子、棋具,视为珍宝。要知道,金庸的俭省可是出了名的。他一辈子不曾铺张浪费,为买下一个钟意的棋盘,却可以“挥金如土”,花掉数百万港币而毫无迟疑。日常生活里,他与名士棋迷过从甚密,还常常恭请围棋高手为家中座上宾,小学生般聆听其点拨指教,身段低到尘埃里,早已不是新闻。他一生有过多次拜师学艺,最后一次拜的是聂卫平。他拜师可不是走走过场,乐呵一下,而是正规,庄重,很有仪式感。拜师过程,他要向老师叩拜,行弟子大礼。聂卫平比金庸小28岁,曾深有感触地回忆当时的拜师场景:“当时金庸先生非要磕头,我说不用,他就给我鞠了三个特别深的躬。”此后许多年里,老先生一直以“师父”相称,聂卫平习惯成自然,不再诚惶诚恐,甚至成为享受,职业棋手也跟着荣耀。

其实,我对金庸早已高山仰止。以前曾听到过三句关于金庸的“醒世名言”,也是三句足以扇我耳光的狠话。其一,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读者;其二,中国的书浩如烟海,其它的不读也罢,但不能不读金庸;其三,早些年李陀先生断言,“金庸的武侠小说使传统白话文起死回生”,那时候李先生有北京批评界“坛主”之称,其人其言令人无法漠视。当然也有对立面出现。王朔在《我看金庸》中以“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腔调,找了一堆金庸小说的毛病,王朔数落人,历来总要找一些大块头、重量级对手。更大的文坛段子发生在1994年,有家名为太邦科技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文化企业,推出一套北大王一川教授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一举颠覆了“鲁郭茅巴老曹”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排位,学术平等,见仁见智,这倒无妨,但毕竟茅盾被金庸挤到了身后,不免热议如潮。如今看来,并非偶然,仅就同是巨星陨落这件事看,海内外激起的反响,金庸显然胜出一筹。

二十年前,移居美国刚读中学的女儿,忽然间成了“金迷”,让我寄去全部金作。我很好奇,多买了一套,毕恭毕敬抱回家,虔诚码放,安神静坐,就差焚香沐浴了,却不料,读不到30页就昏昏欲睡,过几天,打起精神换一部再读,重蹈覆辙。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只得长叹无缘,然后把作品分送“金迷”朋友。更不像话的是,我不仅没读过任何一部武侠小说,就连所有的武侠影视片也不看。上世纪90年代末,正是市场经济的转型期,文学被边缘化,出国潮、下海潮汹涌澎湃,一段日子,我心浮气躁,手里握着遥控器,在若干电视频道里无目的搜寻,看到百变神通的香港娱乐天王刘德华,在这个台演的是都市言情剧,英俊帅气的小生,灯红酒绿,群芳簇拥,而在那个台演古装武侠片换了角色,长发飘飘,飞檐走壁,刀枪不入,于是关闭电视,重回书斋枯坐,与金庸有关的尴尬,也埋了伏笔。

类似尴尬不是第一次发生,十几年前,我在鲁院学习的时候也曾遭遇过。我读的是批评家高研班,一次,大家谈起纳博科夫的名著《洛丽塔》,我实话实说,没读过,有同学眼里闪过异样神情。很显然,你是搞文学批评的,相当于职业读者和评论家,名著读的少,不合适,不应该。回到单位,我开始了一阵恶补,以免再次丢丑。

不过,批评家一旦成职业读者,或是为写评而阅读,绝不是一件多么幸福开心的事。别再说“批评即选择”,这样的自由其实很有限。如今作家都是快枪手,电脑使其如虎添翼,更有网络的推波助澜,这可苦了搞文学批评的同行,穷经皓首,可怜兮兮,面对的却是海量作品,铺天盖地,泥沙俱下,倾毕生精力也难于招架。这样的批评家不做也罢。我愿意成为伍尔夫说的“普通读者”,让阅读源于自然生长的个人兴趣,远离与自己内心共鸣无关的东西,即使尴尬,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