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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旅游达人

来源: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 张德斌  2019年03月22日08:26

《红楼梦》一部大书,写“公子”“红妆”不知凡几,但是除了贾政因“宦游”之故常年在外,贾府其他人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都不出贾府院墙,“旅游”二字是无从谈起的。贾政虽然异地为官多年奔波,然而“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琏虽然去过一趟扬州,但他的主要兴趣只在于“吃酒”与“认得混账老婆”(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不提也罢。敏如探春,也只能发出“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的感叹,可见她身为大家闺秀,平常是没有机会“出得去”的。“女一号”林黛玉不远千里投奔外祖母,却对沿途景物无心寓目,“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男一号”贾宝玉更是“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在这样一众专注于身边小世界的人物中,忽然有三个颇以旅游为乐的角色,就好比在一片平原中耸出三座山峰,或乱峰,或巉岩,或凶险,或奇秀,令人观之,遂有“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之慨。

大体上,旅游者可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种叫“分享型”。“分享型”旅游者是这样一种人:他对旅行目的地的所有认知,都是在到达以后才开始形成的;但是,他有本事在到达的当天,凭着直觉,找到最适合自己口味的休闲娱乐场所,并在那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随后几天则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知名度最高、游人最密集、交通最拥堵的景点,拍一大堆自拍照,不停地发朋友圈;返程时,在机场免税店买上大包小包的各种土特产;回家后,根据对方重要性以及关系亲疏,将价位不同、用途各异的土特产准确投送到单位领导和同事的办公桌上,博得上下左右一致好评。

薛蟠无疑是“分享型”游客的典型代表。“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金陵薛家,“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然而“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对于自己那点造化,薛蟠是有着清醒认识的:

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 雅女雅集苦吟诗)

所以,薛蟠“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

一个真正有追求的商人是绝不“游山玩水”的(当然,陪客户除外)。薛蟠却不同,他对“游山玩水”这一活动具有高度的主动性与自觉性,乃至于“终日”从事之。从这一点来看,薛蟠虽然顶着一个“商人”的名义,本质上却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或者说,是一个游客。他考虑任何活动,出发点和落脚点总是旅游观光:

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为了便于“游览上国风光”,薛蟠的本意并不想住进贾府,而是要打扫收拾自家在京的几处房舍,“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同上第四回)

薛蟠这样的游客,有一种特异功能,就算他不去找休闲娱乐场所,休闲娱乐活动也会主动找上他——

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同上第四回)

对于“分享型”游客来说,旅游不自拍、不发朋友圈,就等于没有旅游。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怎么自拍、怎么发朋友圈?这个问题难不倒薛蟠,古人也早有预案。《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为此特意写了一笔:

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

景点去过了,自拍杆抡过了,朋友圈发过了,接下来就该把关注重点放在土特产上了。公道地讲,薛蟠虽然在书中被某些人很不厚道地戏称为“呆霸王”、“薛呆子”,其实他在某些方面却有着“大事不糊涂”的风范——别的不提,就拿他采办土特产来说,其品种之丰富、包装之精细,一看即知是周密考虑、特意为之的,绝非机场免税店仓猝之举可比,值得很多人学习。

这一段描写同样在第六十七回:

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来夹的大棕箱。……薛姨妈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顽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顽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

这边姊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

诸事停当,“分享型”游客薛蟠的一次出行就此完美收官。值得一提的是,“分享型”旅游者最重要的特点就在其乐于分享各种土特产,这跟他出不出门都没有关系。且看: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薛蟠这样的旅游爱好者,人数最多,声势最大,堪称旅游界的“泥石流”。

第二种旅游者姑且称之为“功利型”。这一类型的人在旅行的整个过程中,始终都在用一双鹰隼般的锐眼,搜寻各种不易察觉的商机。他绝不故作清高而对机场循环播放的成功学录像嗤之以鼻。在候机的同时,他会非常仔细地翻查手机通讯录,看看目的地有哪些可资利用的人际关系。往往是,他乘坐的航班还没落地,一个汇聚当地精英的饭局已经攒好,就等着他了。在这种人心目中,根本没有“度假”的概念。即使他带着家属去到某个闻名遐迩的海滩,他的大部分时间也不是在吹海风、泡海水浴,而是在不停地接打商务电话、查看股票债券以及黄金、石油、棉花、大豆、铁矿石等大宗商品行情。严格来说他不是去旅游,因为他带回家的不是风景名胜照片而是一些生意合同或合作意向书。只要有利可图,他随时可以提前结束假期。

贾雨村就是这样一个“功利型”旅行者。《晋书·载记第二十三》曾这样形容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这几句话也可以说是贾雨村的真切写照。

贾雨村在《红楼梦》里第一次登场的时候,是一副十分寒酸落魄的形象: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这时候的贾雨村,为人是十分低调的。见了人,主动“施礼陪笑”;别人怠慢他,他也不以为意: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同上第一回)

一旦得到进京赶考的资助,贾雨村的行动也像鹰隼直扑猎物一般迅捷:

雨村……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同上第一回)

鹰隼扑击猎物是以高命中率著称的,贾雨村也是如此。

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因“贪酷之弊”丢官后,贾雨村虽然“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其实心思一刻也没闲着。在维扬地面,他“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便立刻“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出来闲步时,注意力也不仅仅在于风光本身: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同上第二回)

长期游览“名山大刹”,兼之“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使得贾雨村有能力提出那振聋发聩的“正邪两赋”之论:

……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同上第二回)

虽然爱好旅游使得贾雨村开拓了眼界,增强了思考判断能力,但是由于他自身品行不正,能力的提升反而助纣为虐——乱判葫芦案、逼死石呆子……贾雨村在“没天理”的路上越走越远。“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见第二回)实在是对他的精准评价。正如平儿所言:“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见第四十八回)

然而,这样的人,官运却十分亨通,屡屡占据要津——先是“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被参革职之后,夤缘贾政,很快就谋补了金陵应天府的缺;后又因王子腾“累上保本”,得以进京陛见,候补京缺,“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大约他属于自己所说“正邪两赋”之人中邪气偏多那种类型,所以他几次大起,又几次大落——第七十二回作者借林之孝的话透露“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后四十回里他又升了官,先是“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后又“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再后来“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最后因遇大赦,被“褫籍为民”。

贾雨村这样的“旅游爱好者”,利欲熏心,投机心切,注定了一生大起大落,难得善终。他们是旅游界的一股浊流。

第三种旅游者不妨称作“唯美型”。这种类型的人,即使初初到达一个地方,也会有如久别重逢一样满怀着温存与眷恋,因为她在出发之前已经无数次对这里的历史人文、山水楼观反复涵咏,以致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耳熟能详、刻骨铭心。她到这里来,既不是为了看,也不是为了听,更不是为了尝,而是要让自己的整个身心,与这个神往已久的情境融为一体。对这一类型的人来说,“诗和远方”是一个可笑的词汇,因为她的诗并不需要去远方寻找。她本身就是一本诗集。出发之前,她即已抵达;返回之后,她仍未离开。

薛宝琴就是这样一个“唯美型”旅游者。她“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从小就远涉重洋。

“……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据晋代张华《博物志》:“汉使张骞渡西海,至大秦。”“大秦”是古代中国对罗马帝国及近东地区的称呼,则汉代的“西海”指的应是现在的地中海。至清代,中西交流增加,国人对地球的认知度提高,《红楼梦》里的“西海”有可能是指大西洋。则这里的“西海沿子”就是指现在的德国、荷兰、法国、西班牙乃至非洲西部的东大西洋沿岸一带了。去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是当时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薛宝琴八岁就做到了。

大雪天,别人忙着欣赏雪景,她却在无意中成为了雪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因她“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所以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

“……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这些诗一直在那里供人吟咏,却至今无人猜出谜底。

就像她写的十首谜语诗,薛宝琴自己就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她的美貌让贾宝玉惊为天人,感叹自己是井底之蛙;轻易不肯称许谁的探春,对她是毫无保留地赞叹,说“据我看,连他姐姐(薛宝钗)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贾母一见了宝琴,“喜欢的无可不可”,当场让王夫人认了她作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珍贵无比的“凫靥裘”,贾母连宝玉都没舍得给,却一见面就给了她。但是这样一个她,却迟至全书的第四十九回才首次露面,而且《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查无此人。

她就像一抹游云,卷舒在遥远的天边;你不知道她来自何处,更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你可以观赏、可以仰望,却无法接近、无处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