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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大城市还是回老家去? ——从汉末古诗分析游子的奋斗、苦闷与抒情

来源:文汇报 | 顾农  2019年03月22日08:18

汉末外多游子,内多思妇,一批古诗的诗情就从这里出来。游子之词一般以两方面的感慨为主,一是感士不遇的牢骚,一是对故乡、对亲人或情人的思念,这两者往往纠缠在一起,形成很大的无从解开的感情疙瘩,通过诗歌这一渠道发泄出来。

中古时代有两部最著名的选本: 《文选》和 《玉台新咏》,前者是综合性大型文学作品选,对后代影响极大,研究这部选本的 “文选学”至今仍为显学;后者是以两性题材为中心的诗选,影响亦复相当深远。

在齐梁时代,汉代无名氏的五言诗被称为古诗。《文选》在“杂诗”类下选录了这样的诗十九首,即总题为《古诗十九首》(卷二十九)。《玉台新咏》选录了同类之作八首,则题为《古诗八首》 (卷一); 《玉台新咏》中又录有枚乘《杂诗九首》(卷一),而其中有八首曾进入 《文选》之 《古诗十九首》。出现这种矛盾的原因是当时的学术界对于部分古诗的作者有不同的看法,《玉台新咏》的编者徐陵相信刘勰介绍过的一种大胆推测(《文心雕龙·明诗》:“古诗佳丽。或称枚叔。”),认为这些诗是西汉大作家枚乘写的,而《文选》的编者萧统则认为其作者的主名早已失去,且无可考。现在看来,《文选》的意见是对的。

《玉台新咏》中署名枚乘的诗既已有八首与 《文选》之《古诗十九首》重叠,再加上 《玉台新咏》之 《古诗八首》中又有四首与《古诗十九首》重叠,可知两部选本所录之古诗一共二十四首,而萧统所选之古诗十九首中有十二首稍后又为《玉台新咏》录入,恰为二十四首的一半。

东汉末年,政治腐败,风气浮躁,江湖之远的知识分子多有离开故乡、四出谋取出路者。他们被称为“游子”,亦称“荡子”。(《文选》卷二十九李善注引《列子》曰:“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他们跑到首都或别的大城市去苦苦地奋斗,研读经典,交接高人,提高水平和知名度,以争取实现个人的价值。其时太学生多达三万多人,游学之风很盛,在各地游学的知识青年为数甚多(详可参见吕思勉《游学》,《吕思勉读史札记》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39—741页),但他们一般很难弄到什么功名,很不容易找到好的出路。汉末选拔人才的制度已十分混乱,朝廷公然卖官鬻爵;官民上下皆以名气为重,交游请托之风很盛,徐幹《中论·谴交篇》记载当时的情形道:“且夫交游者出也,或身没于他邦,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这些青年知识分子长期在外流浪,不甘心回老家去,总觉得混不出个人样子来无颜见故乡父老、老婆孩子,于是往往滞留于首都和其他一线城市,带着浓浓的乡愁在贫贱中苦熬。他们没有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却失去了同亲人、情人团聚,于是在贫困和孤独中唱出了一大批哀怨而缠绵的诗篇。

要之,汉末外多游子,内多思妇,一批古诗的诗情就从这里出来。游子之词一般以两方面的感慨为主,一是感士不遇的牢骚,一是对故乡、对亲人或情人的思念,这两者往往纠缠在一起,形成很大的无从解开的感情疙瘩(即所谓“情结”),通过诗歌这一渠道发泄出来;而他们留在老家的老婆或情人则陷入痛苦的期待与失望之中,她们也有许多感情要抒发,只是文化水平不高,未必会写诗,于是她们的丈夫或情人就用她们的口吻来代为抒情,而同时也替自己释愤抒情。当然这里也可能有少数诗篇乃是女性诗人自己的作品,可惜由于文献不足征,具体的指认已经无法进行。

现在就从这两部选本所录之二十四首古诗中抽取一半为样本略加分析,请同道指正。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文选》与《玉台新咏》两部选本三组古诗中重叠的共有十二首,一般来说这十二首可以视为当时所能见到的近六十首古诗——钟嵘《诗品》卷上称,古诗有“陆机所拟十四首”,“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中最为优秀的部分。试从这里选取四首作为样品来看。

《古诗十九首》其一,亦即所谓枚乘《杂诗九首》其三,诗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典型的游子之辞。其中痛苦地哀叹道,外面的世界对自己很不利(“浮云蔽白日”),但仍然不想回老家去,自己还要继续奋斗,继续飘荡——有一层意思没有明言:外面的世界舞台比较大,自有其精彩;而与此同时则陷入无可奈何的相思之中。“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就是后来宋词之所谓“衣带渐宽”;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则近于“为伊消得人憔悴”。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个比喻是说,自己当然思念故乡,无比思念。但大谈怀乡的人往往是不回去的。最后游子无可奈何地说,说什么也是白搭,不必多说了,咱们还是好好吃饭,各自保重吧。这话既是向故乡的心上人(“君”)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若干青年知识分子在一段时间甚至很长时间里难以把自己好好安顿下来,这不单是东汉末年的情形,于是“行行重行行”这首诗也就有了它顽强的生命力和不朽的价值。

《古诗十九首》其二,亦即枚乘《杂诗九首》其五,诗云: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这一首明显地采用思妇的视角,可以说是代言体的诗。“娼”是那时卖艺的歌舞妓,也就是女演员,在古代身份是比较低贱的,而唯其如此,她们的思想也就相当解放,不大受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本诗之末说:“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措辞十分直率,她不说“空房”而说“空床”,颇可见人性之真,也表明她的丈夫对她很了解,并且十分尊重。远在江湖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忌讳比较少的人群,特别是当他们力图进入庙堂而不可得的时候。

“娼”一般来说人会长得漂亮一点,讲究仪态,注意打扮,所以诗中有“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这样的句子;她们对感情生活的要求也比较高,同那些完全在传统道德教条下讨生活之规规矩矩的“良家妇女”不完全一样。

东汉末年礼崩乐坏,传统的价值观念大为掉价,愿意迎娶“娼家女”的男人比较多,例如曹操的夫人卞氏原来就是出身于娼家的(《三国志·魏书·后妃传》:“武宣卞皇后,琅邪开阳人,本倡家。年二十,太祖于谯纳后为妾。”“倡”、“娼”二字相通),后扶正为夫人;她比较长寿,一直当到王后、王太后、皇太后、太皇太后。这种情形在东汉末年之外颇不多见。可见这个时代比较开明,家庭出身对人的制约比较少。诗中直言女主人公“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态度大方,很富于时代的特色。

《古诗十九首》其六,亦即枚乘《杂诗九首》其四,诗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在一般情况下,游子思妇之词在古诗里都是分别来写的,可以进行对唱;而男女对歌也可以放在一首中来写,这一首《涉江采芙蓉》就是如此。这里前四句为居者的女性之词,后四句则是行者的男子之词,两者用对唱的格局互相呼应。

在一首诗中作此种对唱,前有古人,后多来者。古老的例子如《诗经·郑风·东门之墠》,前后两章分别为男女之词;带有对歌性质的《楚辞·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很可能本是一首,后来才分作两首。晚一点的例子如南朝民歌中有很多赠答之作;现在少数民族的青年男女仍然讲究对歌——把赠答的两首连起来写,就成为《涉江采芙蓉》的样子了。

《古诗十九首》其十八,亦即《古诗八首》其五,诗云: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这一首也采用思妇的口吻,写她收到丈夫托人带回的一款上有鸳鸯花纹的丝绸料子,立刻大为兴奋,她由此了解到丈夫虽然离开自己甚远,感情如昔,并未变心;她说要拿它来做被面,借以寄托相思。最后又层层加码说,我们夫妇之间如胶似漆,永远不会分离。

全诗是一位思妇收到丈夫赠品以后的一小段意识流,顺流而下,一泻如注,质朴而动人。此诗如果只写前八句,似乎也就可以了,但思妇意犹未尽,再来一个力度更强的比喻,这大抵是民歌的格局,令人想起汉乐府《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赌咒发誓,按说有一两个也就够了,而这民间小女子一口气发了五个,非如此劲道不够。民间的生命力之强,到处都有表现。

刘勰说,古诗乃“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明诗》),钟嵘说,古诗成就极高,“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卷上)。他们的评价并非过誉。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现在来看仅见于《玉台新咏》的古诗,一共是五首。

被选入《玉台新咏》卷一《古诗八首》而《古诗十九首》未选的有四首,这里以第一首最为精彩: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回首(一作“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古诗原来都没有标题,现在往往截取其首句为题,这一首就题作《上山采蘼芜》。写的是一位弃妇遇到她先前的丈夫时,两人间一番很有意味的对话。

中国古代没有男女两性地位平等的婚姻,也没有平等的离婚,只有丈夫抛弃妻子,而其理由可以有七条之多: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嫉妒、恶疾——此即所谓 “七 出” (或 “七 弃”、“七去”)。被抛弃的妻子即所谓弃妇要承受心理上生活上的种种煎熬,日子大抵很不好过。但这首诗里的弃妇相当坚强,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保持着强盛的精神状态和独立的人格。蘼芜是一种香草,可以入药,上山采蘼芜应当是她自力更生的手段之一。

诗的第三句通行诸本大抵依 《玉台新咏》作 “长跪问故夫”,这一文本不够好。自己已经被丈夫抛弃了,还要那么尊敬地向他 “长跪”干什么?依《太平御览》卷八一四的引文,此句作 “回首问故夫”,这就很有意味。弃妇上山采蘼芜,下山适逢故夫,两人当面错过,彼此视同路人。这时女主人公忽然灵机一动,采取主动,抓住机遇问一问对方的近况,于是“回首问故夫”。“回首”二字写出了弃妇的一番心理活动,简洁入神。相逢之际弃妇首先打招呼,问的又是“新人复何如”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其自立自强以至自豪之意,简直呼之欲出。

诗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故夫窝窝囊囊的回忆对比。他承认新人与故人相比有两点差距,一是颜值略低(“未若故人姝”),二是劳动生产率大大低于故人。故夫先说新人“未若故人姝”,但马上又改口说二人“颜色类相似”,这里与其说表现了故夫对前后两任妻子外貌的比较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说评价中的参差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情形很可能是两人的外貌水平相差不多,但既然新人在劳动生产方面大大不如故人,于是其外貌也显得比较差了,但他总有点不肯坦然承认的意思。换一个角度看,故人是自己抛弃的,失掉她之后才深切地认识到她的价值,于是她的外貌也就显得更加美好。诗的作者并不回避甚至还充分利用了故夫言谈中的前后不照来表现这个人物,流露出非凡的心理洞察力以及对艺术表达的深切会心。

最使故夫感到今不如昔的是在劳动生产方面。“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素比缣高级,一匹长四丈,可见新人的劳动在品种和数量两方面都比不上故人,这样一笔帐算得他后悔不已。

汉代妇女从事家庭生产劳动的主要项目是纺织,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妇功”。班昭 《女诫》说: “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其时民间颇有以技巧和效率为衡量妇功水平的倾向。这种现象当然十分醒目地表明其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汉代没有也不可能有女子因为丈夫生产劳动效率不高而给予他批评或惩罚,更不必说因此而提出离婚的了——但这与后来中国男人仅仅把老婆看成生孩子的工具、仅仅重视她们在种族繁衍方面的生产能力相比,汉代的风气还算比较健康质朴。也正因为其时相当重视妇女在物质财富生产方面的表现,所以妇女在被抛弃以后尚可凭自己的劳动自立,在人格上并不比丈夫低得太多。

这首诗不单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它至今还能带给我们有益的启示。在中国古代,妇女能否创造财富,是不是具有相对独立的经济地位,关系非常重大;所以近现代以来妇女解放的第一步往往就在于她们重新走出家门,参加生产劳动,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

传世的汉魏古诗几乎都是游子思妇之词,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大约可以说都出于士族寒门;而 《上山采蘼芜》这一首却写到了真正微贱的基层匹夫匹妇,诗风也更近于乐府民歌,应当说是特别可贵的。

《文选》未选这一首大约是觉得它是叙事诗,同其他古诗皆以抒情为主不类。 《玉台新咏》选诗以涉及两性者为中心,而且高度关注乐府诗, 《孔雀东南飞》最早就出现于此集中,这里又把 《上山采蘼芜》高列为全书的首篇,凡此均可见这本选集的特色和价值。

《古诗八首》其六七八云: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根据铜盘。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联。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朱火然其中,青烟扬其间。从风入君怀,四坐且莫欢。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裳裾。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四坐且莫喧》这一首貌似咏物(《初学记》卷二十五录入此诗即题作 《古诗咏香炉》),其实还是抒情。诗的作者可能是女性。铜炉中所焚之香的气息,虽然可以 “从风入君怀”,可惜具有太多的暂时性和不确定性,未必真能够稳定地进入君怀——自己很可能空欢喜一场,烧了那么多香,只是浪费了大量的香草而已。这似乎代表了身份较高的小姐们的深沉忧虑。后来曹植有一首《七哀》,结尾写道: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将何依!

措辞比较直截了当,而思路大约是受到了 《四坐且莫喧》的启发。

《悲与亲友别》一首采用留在故乡的女性的口吻,诗中的“亲友”应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再一次的离别让她担心他在外面另有所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倒又要走了。人生几何,你乱跑些什么啊。抒情主人公最关心的是: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穆穆清风至》也是用思妇口吻。诗中哀叹自己登山远望不见所思,她希望对方言而有信,按约定的时间回到自己的身边。估计作此诗时对方已经逾期未归,诗中流露出强烈的失望,但仍然是怨而不怒的。古代的妇女不大有条件怒,大抵只能怨。

仅见于枚乘《杂诗九首》而《古诗十九首》未选的只有一首,这就是九首中的第六首: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美人在云端,大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此诗径写游子的哀叹,他那留在故乡的情人如在天边,诗人夜不能寐,充满了哀伤,但白天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外面打拼。“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他忽然在沉默中爆发了这么一次。

这一首感情比较外露,而 《文选》选诗大抵以含蓄蕴藉者为主。前人之诗本来是直露与内敛两种风格都有,而自从魏晋清谈风行以后,士人大抵以简隽为高,此风影响到诗坛,余味曲包便高于大声疾呼了。萧统贵族气很浓,他的高雅趣味是不喜欢什么“积念发狂痴”的。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根据前面的统计可以知道,只进入《文选》而《玉台新咏》未录的古诗共有七首,这里当然全是佳作,不妨略举三首来看。

《古诗十九首》其四云: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

这一首唱出了当时那一批游子内心深处的呼声,他们就是要一个跟头翻到社会的上层去,时不我待,一定要快!

这样赤裸裸的呼声在一般作家那里是听不到的,尽管他们也可能这样想。朱自清先生讲解这首诗道: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就是“为什么不赶快去求富贵呢?”这儿又是一个新比喻。“高足”是良马,快马,“据要路津”便是《孟子》里“夫子当路于齐”的“当路”,何不驱车策良马去占住路口渡口——何不早早弄些高官做呢?——贵了也就富了。

……富贵是并不易求的,有些人富贵,有些人贫贱,似乎是命运使然。穷贱的命不犹人,心有不甘,“何不”四语便是那惆怅不甘之情的表现……诗中人却并非孔子的信徒,没有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等信念。他们的不平不在守道而不得时,只在守穷贱而不得富贵。这也不失其为真。(《古诗十九首释》,《朱自清全集》第7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10—211页)

世界上永远会有这样追求富贵大做其白日梦的青年,而其中确有一小部分让他做成功了。

《古诗十九首》其十四云: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这里以充满哲理的诗句开头。清朝学者朱筠解说道:“起二句是‘子在川上’道理。茫茫宇宙,去、来二字概之,穰穰人群,亲、疏二字概之。去者自去,来者自来。今之来者,得与未去者相亲,后之来者,又与今之来者相亲。昔之去者,已与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与将去者相疏。日复一日,真如逝波。”(朱筠口授、徐昆笔录《古诗十九首说》)

人生几何,转眼就变成墓中之物,而且就是这坟墓和周围的松柏也很快又要变化而为庄稼地和烧柴。所以,自己在外面流浪奋斗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回老家去算了,但诗人说虽然也想回去,但还没有找到因缘。这结尾的两句同前诗全文特别是开头两句形成强烈的紧张,而诗的味道却正在这种矛盾之中。

游子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紧张。单纯是一种美,纠结也是一种美,后者往往显示了人生的荒诞,而它久远的魅力也正在这里。现代的人和诗,单纯的越来越少了。

《古诗十九首》其十五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事业和名声本来是在外奋斗之游子最为重视的东西,而当他的奋斗无成之后,便易转为及时行乐。那时神仙道教颇为流行,诗人并不相信,他的头脑很清醒,情绪则近于颓废。

及时行乐的情绪,在整个中古时代都非常流行。上如曹操那样的英雄,曾高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下到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也说“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杂诗》其一)——他之所谓“勉励”不是去治国平天下或为名利奋斗,而是饮酒作乐,享受人生。

《古诗十九首》高唱壮志难酬之后的寄情于物质或精神上的享受,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作品总是为读者存在的。年轻人离开故乡外出奋斗寻找出路,历来如此,古今也并无不同,他们的痛苦和哀伤也多相近之处,汉末古诗久远的魅力,可以由此得到一部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