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冰心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她与老伴儿安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草坪一角，那座汉白玉的雕像，微笑着凝望着我们， 一如她生前的柔雅与温婉。

距1979年我在冰心寓所第一次拜见冰心先生，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40年。回想当年见到冰心先生的情景，种种细节至今清晰如初。她慈爱的神态、温柔的语音、绵软的手掌，40年里一直温暖着我。40年时间那么漫长，足够两代人成长。40年那么短暂，我们这代人还没来得及做好最想做的事情，写出最好的作品，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但冰心先生从19岁开始发表作品，到她99岁离世，写了整整75年。一个心里有爱的人，永远不会老，因为她对生活始终怀有一颗纯真、年轻、热情的心，她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留在了文字中。

我们这些热爱文学的人，怀念冰心前辈，祭奠她逝世20周年、纪念她从事文学创作100周年，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我们的荣幸。很多文友都曾获得过“冰心散文奖”，包括我在内。还有很多熟读冰心作品、热爱冰心先生的人。我首先想说的是：我们都爱冰心先生，是对她的爱，使我们聚合在一起。我们纪念冰心，是为了赞颂她冰清玉洁的人品、弘扬她冰雪灵秀的文品，传承她冰川雪原一般睿智透明的精神。

冰心前辈当年曾经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句话被广为传诵至今，也成为冰心先生对生活的真挚情感表达的金句。那么，我们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应当怎样更深、更准确地理解这句话呢？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具有怎样的内涵与外延？没有爱会怎样？有了一切的这个“一切”又是什么？

我体会，她所说的“爱”，不仅仅是男女之爱、不仅仅是亲人之间的爱、不仅仅是朋友之爱，而是一种热爱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热爱大自然、热爱祖国、爱天下人的大情怀。是对弱者的爱怜、对美德的爱惜、对人才的爱护、对他人的关爱和仁爱。这个“爱”字有一个对应物，反面必定有一个“不爱”，比如“恨”、“怒”、“怨”、“嗔”。冰心先生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她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不等于爱那些丑陋的人和事物。她一生的作品，都始终围绕着“爱”这个主题，反复多次劝诫人们心里要有爱，我们的生活要充满爱。这个“爱”字里包含了宽容、慈悲、理解、尊重、友好、诚信、责任；而不是斗争、陷害、阴谋、暴力、强权、损毁、破坏等等。她希望以真爱来唤起人们内心的情感自觉，抵抗伪善、冷漠、私欲、欺骗和假大空的套话。在那些动荡的艰难的岁月里，她呼吁人们以爱的力量，将那些虚假的、可恶的、丑陋的事情，转化为真实的、可爱的、美丽的事情。用今天的语言来表述，我们的生活应该是爱的孵化器、转换器。只要我们愿意把爱的梦想化为爱的心愿、爱的行动，爱的种子就会萌生出爱的小苗，然后长成一株株、一片片沐浴着爱意、散发着爱的气息的树林。所以，冰心先生所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就像一位先知的警示，委婉地提醒我们，无爱缺爱、只顾一己之爱、不懂得互爱的民族，情感发育和心理发育是残缺不全的，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的社会，必然也是天缺一角的畸形社会。如今我们常常谈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道”，孝敬父母当然是一种美德，但当孝道过分强调被动的被迫的孝顺和服从，而不是发自内心对父母的爱和尊重，就会出现“二十四孝图”中那种愚昧荒谬的行为。今天农村里出现的虐待老人的现象，人们习惯将其归结为“不孝”，岂知不孝仅为表象，重要的是我们缺少养老保障机制，更重要的是内心缺少对父母的爱。中国文化是一种内向型的封闭系统，也是一种避讳谈爱的文化，我们常常难以启口对父母说一声“我爱你”，我们的孩子也羞于对我们说“我爱你”。说出这个爱字，真的就那么难么？尤其当繁体字的“愛”被简体字去掉了“心”之后，爱就开始重新被“招魂”，一次次失而复得复而又失地徘徊。

在今天这个不少人重利薄情的时代，我们重温冰心先生所说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格外显得珍贵。我理解这个“一切”，并不是大千世界物象的总称，而是拥有了可以识别、抵抗一切恶行的勇气，有了拥抱世界一切善行的内源性精神动力。这个“一切”，就是我们所拥有的无限大的内心。

记得40年前我去拜见冰心先生，她在我带去的那个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秀丽的钢笔字：“学尔后知不足”。如今纸页已然发黄，但这句话成了我的座右铭。后来的几十年里，更多的学习和思考，让我越来越多看到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不足，就越加勤于学习和思考。每次想起这句话，我都能从中体会到冰心先生对后辈的殷切期待与厚爱——恰似“一片冰心在玉壶”。

最后，让我们对120岁的冰心先生雕像说：我们爱你，就像你爱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