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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青青评《同情者》:“我们的越战永远不会结束”

来源:澎湃新闻 | 沙青青  2019年03月07日08:45

1975年5月7日上午,在西贡市独立宫前的广场上,“西贡-嘉定”军事管制委员会主席、南部和第6区(B2前线)总司令陈文茶在数万军民参与的集会上,代表越共政治局和军管会发表了一篇讲话。这位时年五十八岁、党龄三十五年的上将,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宣讲道:“全国终于获得了完全的独立和真正的自由……只有美帝国主义是战败者,全体越南人民都是胜利者。任何具有越南血统的人,都有权为全民族的胜利而感到自豪!每一个忧国忧民的越南人不能不对祖国、故乡的广阔前景而感到欢欣鼓舞!”

对美国人而言,持续十年的越南战争在一个礼拜以前,就已正式宣告结束。1975年4月30日早上七点五十八分,美国海军的“超级种马”直升机载着最后十一名负责殿后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从美国驻南越大使馆的楼顶仓皇起飞,飞往停泊在西贡以东海面东第76特遣舰队。从29日上午开始,美军在一天之内共计出动各类直升机六百八十二架次,撤离了一千三百七十三名美国人和近六千名越南人。就在最后一批海军陆战队逃离西贡五个小时后,陈文茶麾下的坦克冲进了南越总统府。

与此同时,远在华盛顿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非常满意地对记者宣布:“撤离行动顺利结束。所有希望离开的美国人都已安全从西贡撤离了。”在此之后,美国似乎就可以彻底忘了这个远在东南亚的热带国家,把这个纠缠十余年之久的麻烦抛到九霄云外。尽管在越战结束后,有成千上万的越南难民逃往了美国。用美国中央情报局驻西贡情报官弗兰克·斯奈普(Frank Snepp)的话来说就是:“大多数美国民众极力把这个国家从记忆中彻底抹去……那些政策制定者同样希望我们能够忘记战争结束的方式,或者至少忘掉那些与他们所述‘事实’不太一致的部分。”

2016年,美籍越裔小说家阮清越的《同情者》荣获第一百届普利策小说奖。这部小说从一位潜伏在美国的越共间谍的独特视角出发,重新审视了美国社会的越战记忆,并尝试从越南人自己的角度来讲述这场漫长战争的不幸故事。巧合的是,在《同情者》之前,普利策奖也曾颁给过另一本相似题材的小说。1993年,罗伯特·奥伦·巴特勒凭借短篇小说集《奇山飘香》(A Good Scent from A Strange Mountain)获奖。

这部以越战为背景的短篇小说集,主要讲述战后越南移民族群在美国的生活经历。与绝大部分美国国内的“越战文学”不同,巴特勒完全以越南人的视角来展开创作,书中主人公全都是越南人,并刻意采用一套东方式的叙述结构并借用了大量越南民间传说加以描写。巴特勒之所以会这样做,除了他自己对越南乃至东方文化品味的偏好外,也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越战期间,他曾受征召加入美国陆军在越南当地的情报机关,专门负责反间谍、反渗透工作,因此能说一口流利的越南话,对越南的传统文化、风土人情都有极为深刻的认知。巴特勒的经历与《同情者》中越方情报人员的经历,似乎能够形成一种奇妙的“呼应”:一位伴随着大撤退而潜入美国的越共特工,勉为其难地充当一部越战电影的顾问。一位曾驻扎越南的前情报人员,在伊利诺伊州的老家创作了一部以越南人为主角并从越南人视角出发的“越战小说”。

作为一部以历史、政治为背景,又披上了“间谍小说”外衣的文学作品,《同情者》中的主人公也有其历史原型。作者阮清越便曾在访谈中指出:越共的著名间谍范春隐(国内又译为范春安)便是他故事的灵感来源,也是小说主人公的真实原型。

范春隐出生于1927年,1953年正式加入越共,越共著名领导人黎德寿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年少时范春隐就积极投身要求独立的革命运动,接受组织安排从事地下工作。他最早在法国殖民当局新闻检查部门当差,之后加入了南越军方的政治作战部,长期混迹西贡的军政系统。在那儿,范春隐结识了美国军方驻越南的情报顾问、反游击战专家爱德华·兰斯代尔(Edward Lansdale)。兰斯代尔非常欣赏这位越南青年人的能力与人品,甚至为他争取到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1957年至1959年,他在旧金山生活了两年,见识了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学成重返西贡后,他开始为西方新闻媒体工作,成了《时代》周刊在越南最重要的记者之一,为其工作长达十一年。他既与南越军政高官谈笑风生,又与美国记者、外交官乃至军方打成一片,私下还秘密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服务。然而每天深夜,他会悄悄地将各类南越内部动向与美军行动计划拍摄成胶卷,通过极为秘密的渠道送往北方。不久后,范春隐就成为越共在西贡最重要的情报人员,使越共政治局可以及时掌握南越当局的一举一动。

显而易见,《同情者》中主人公的经历与范春隐的故事极为相:都作为“间谍”而数十年如一日地潜伏在敌营,都有在西方生活的经历,对欧美社会都有极为深刻的理解,而他们最重要的一个共同点则是,都拥有极好的“人缘”。对他们而言,这种长袖善舞的社交本领不仅是一种间谍的生存技巧,还是一种真情实感的流露。尽管是一名为越共效力的间谍,但范春隐对待南越与美国同事却极为热心,以至于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们排忧解难。西贡解放前夕,他就曾通过自己在中央情报局的人脉网络,协助南越情报机构的首脑陈金宣成功逃往美国。越战结束数十年后,当年不少曾跟范春隐共事过的美国人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仍对他保持好感,甚至称他是一位“真心爱我们的间谍”。他在《时代》的前同事、普利策奖得主、著名调查记者大卫·哈伯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就讲过:“我始终喜欢他,没觉得他背叛了我们或背叛了新闻事业。”在阮清越的《同情者》里,主人公同样时常陷入这类矛盾之中,身为间谍的职责与作为人的真实情感之间该如何平衡。例如他如何看待“将军”、其他南越军队中的朋友抑或在中情局的“工作伙伴”?这正是《同情者》作为小说的有趣之处,而阮清越非常成功地描写出了这种纠结、彷徨的悲剧感,同时又做到了真实可信。

1975年4月29日,《时代》周刊最后一篇从西贡发回的新闻报道正是出自范春隐的手笔。在此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妻子、孩子送往了美国。起初,越共情报部门认为战争虽已结束,但美国人并不会放弃在越南的颠覆活动,同时也会进行持久的贸易封锁。有鉴于此,仍需可靠的耳目在美国搜集相关信息。毫无疑问,深受美国各方面信任、熟悉美国生活方式的范春隐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就在范春隐动身前一刻,组织又决定取消了派他潜伏美国的计划。在小说中,阮清越则安排他的主人公成功前往了美国。

某种意义上,小说主人公在美国遭遇的各种文化冲突、记忆冲突可被视为阮清越一种基于历史的奇妙想象:如果范春隐又再次来了美国,究竟会发什么?他是否会尝试在美国主流文化中发出属于越南人自己的声音?正如小说中,主人公吃力不讨好地去为某部越战电影担任顾问一样,甚至希望在美国的越战记忆中,为越南人保留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在《同情者》这部分章节里,美国大导演想要尽心力去拍摄所谓“越战片”,旨在编造一个属于美国人的东南亚神话,却与越南人几无关系,整个过程近乎一场滑稽的闹剧,因此等待主人公的结局,只可能是愤怒与失望。

众所周知,无论是美国的“越战电影”,还是“越战文学”,几乎都只有美国人的具体形象,孜孜不倦地讲述美国人的“越南梦”。越南人,无论越共还是南越,总是被处理为模糊的东方符号又或是时代背景。他们要么等待被拯救,要么活该被杀戮;他们要么是穿着“奥黛”的窈窕少女,要么就是凶神恶煞的施虐狂。如阮清越所说的那样,“美国人认为,他们保护了越南人,拯救了越南人,越南人要做的就是对美国感恩戴德”。在美国绝大部分以“越战”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中,越南人却都是缺位的,甚至是非必须的。在《奇山飘香》出版前,也鲜有美国作家会将在美国越南族群纳入的自己的视野,更别提将自己带入越南人的视角了。

在阮清越的故事里,对美国生活倍感失望的主人公最终主动选择结束潜伏回到了统一后的越南。不过,等待他的并不是英雄凯旋,而是一轮又一轮的审查与再教育。尽管作为一名优秀的间谍,一直能出色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但他的生活习惯、处事方式乃至价值观却已深受美国的影响。负责审查主人公的越共官员就曾这样严厉教训他:“你的再教育最后阶段将在那里进行。他将亲自负责整个过程,让你脱胎换骨,从美国人变回越南人……这进一步说明,须下更大力气证明你是同胞。”在现实世界中,范春隐尽管没有去美国,但也面临过同样的境遇。虽然被提拔为将军,又被授予“人民军英雄”的荣誉称号,但他也被送入过教育营。因为他曾不止一次表示自己并不讨厌美国人,一定程度上认可美国式价值观,也赞赏当时美国媒体在越南的报道大部分都能秉持客观公正的新闻原则。

2003年11月,美国“范德格里夫特”护卫舰造访越南。这是越战结束后,美国军舰第一次造访越南。当时已经经历多年政治风云变化的范春隐获准登上美舰参观。参观期间,一位越南军官认出了身穿便装的范春隐,一群美国军官正簇拥着他。这位越南军官上前致意后,半开玩笑地问道:“将军,你到底是为哪边效力啊?” 范春隐马上回答道:“两边都效力。”眼见越南军官面露尴尬的表情,只好又开口:“开个玩笑。”随后,他对一位身边的美国记者讲道:“你瞧,这就是我为什么统一后不能去美国的原因。他们始终不敢肯定我是哪边的人。”参观结束时,范春隐曾对美方官员说了这么一句话:“现在我已死而无憾了”。

三年后,范春隐在胡志明市因病去世。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范春隐的一生可被视为越南近代历史的一种绝妙隐喻,而不仅仅是一段夹在东西文化间“爱国者”与“革命者”的传奇故事。《同情者》让读者见识的也不仅仅是族群认同、国家认同、价值观认同的矛盾与冲突,而是透过身为间谍的主人公,将读者一道抛入了那一段不知终点的命运航程。

巴特勒在写完《奇山飘香》接受采访时曾说过:“我第一天到越南时就能流利地讲越南话。我爱越南,爱那里的文化和人民。”与之相对,阮清越与他的家人却是因为巴特勒参与的这场血腥战争,从越南到了美国。正如无数流落而来的越南家庭一样,带来了各自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阮清越或许是第一个将这群人的故事讲述给美国主流社会的越南人,如他所言:“我们的越战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