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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与澄衷学堂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胡志金  2019年03月01日09:27

1936年4月16日,是上海澄衷学堂(今上海市澄衷高级中学前身)创办三十五周年纪念日,蔡元培应澄衷中小学校长吴友孝之邀,为《澄衷中小学卅五周年纪念刊》亲笔题词如下:

三十五年前,澄衷学校创立时长校者为刘葆良君,曾邀我代理数十日。之后章一山君长校,我从弟国亲及僚壻薛朗轩君均在校任教员。最近十余年主持校务者为曹慕管、葛祖兰、陈彬和、吴粹伦诸君,均我在业识我。对于澄衷三十五年之经历,大抵耳熟能详。循序渐进,成绩斐然。校董之精明,校长及教职员之尽责,诸同学之勤勉,足以副澄衷先生创办是校之盛意焉。敬祝进步无量!

蔡元培(载1936年4月16日《申报》)

此题词透露了蔡元培与澄衷学堂结缘的渊源,也折射了蔡元培对澄衷学堂的深厚情谊,是研究蔡元培教育经历及其思想颇有价值的资料。但查阅浙江教育出版社及中华书局出版的《蔡元培全集》、高平叔的《蔡元培年谱长编》、王世儒的《蔡元培先生年谱》等著作,均未见收录,这应该是蔡元培的一篇佚文。

1901年3月19日,一个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蔡元培在张元济的陪同下,走进了位于虹口东南隅、黄浦江畔的澄衷学堂,造访时任校长的刘树屏(字葆良)。三位昔日翰林院同事相见甚欢,分外亲切。澄衷学堂是由清末著名实业家叶澄衷于1900年捐资兴建的新式私立学堂。建校伊始,百端待举,蔡元培此番来校,就是受刘树屏之邀,襄理校务,编审教材。七月间,刘树屏因事请假,聘请蔡元培代理校长一月。蔡元培在澄衷期间,协助校长规划课程、厘定学制、审定教材,时间虽短,却奠定了澄衷百年名校的长青基业。其中最有影响的,当为参编并审定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此书共四卷八册,由校长刘树屏主持编纂,延聘宿学老儒与新学少年合力纂成,蔡元培则被委以主审重任。据《蔡元培日记》记载:1901年8月19日,蔡元培“识别澄衷蒙学堂所编《字课图说》竟”,第二天即“致章一山书,送《字课图说》,并还《文通》”。日记中的“识别”二字应是审读校对之意,说明《字课图说》最后由他校勘考订,主审定稿。《字课图说》图文并茂,形式新颖,既是适于儿童启蒙的识字教材,又是一部小型的百科全书。此书甫一出版,即风行海内,成为晚清启蒙读物的发轫之作,至今仍多次再版,广受赞誉,其中亦有蔡元培的编审之功。

在澄衷学堂短暂的日子里,蔡元培给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蔡元培虽为翰林出身,但崇尚新学,思想超拔,且平易近人,善待学生。澄衷学堂的早期学生项雄霄在《六十年前的上海澄衷学校》(参见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24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一文中写道:“蔡先生和易可亲,与刘葆良的官僚封建气大不同。因此大家对蔡先生另有一种尊敬”。蔡元培还介绍他的几位亲戚、朋友来澄衷学堂任教。题词中提到的“从弟国亲”就是他的堂弟蔡元康,字国亲,清末举人。他在澄衷任教数学,兼教国文,常在学生中宣扬革命。薛朗轩是绍兴名宿,以学问闻名,是蔡元培的连襟,亦系其少年同窗好友。此外,还有蔡元培挚友寿孝天,他是“三味书屋”馆主寿镜吾之侄,经蔡元培引荐来澄衷任教历史,后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编译中学数学教科书。薛朗轩、寿孝天还曾是蔡元培在绍兴中西学堂时的同事,过从甚密。

1901年8月,蔡元培离开澄衷赴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任教。不久,澄衷学堂创办人叶澄衷的灵寝即将移葬其家乡宁波镇海。蔡元培十分推崇叶公“兴天下之利,莫大于兴学”的远见卓识,仰慕叶公诚朴守信、乐善好施的高尚人格,慨然为叶公撰写墓志铭。他在文中追述叶公一生行宜,称赞叶公为“卓尔不群”的“贤豪”,“富教两界皆自君始”,表达了对叶公的敬仰之情。1902年,蔡元培等人发起“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每周在张园进行演讲,宣扬革命,澄衷时有师生前往聆听演讲,接受革命思想的熏陶。澄衷教师白毓昆、蔡元康后来就是在蔡元培的鼓动、感召下,加入了光复会、同盟会,积极投身反清民主革命活动。蔡元康、寿孝天等教师“常在教课和课外活动中对学生讲革命。所以推溯澄衷学生的思想转变,可以说是从蔡先生始”(项雄霄:《六十年前的上海澄衷学校》)。澄衷后来有白毓昆、何友谅、史宵雯等多名校友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慷慨赴义,奋勇牺牲,与蔡元培思想及人格的影响可能不无关系。

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历任民国教育总长、北大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是我国近现代杰出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他对澄衷的感情,不因岁月的流逝、地位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他仍然关注澄衷的发展,与澄衷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前面的题词可知,他对澄衷三十五年的发展经历“耳熟能详”,对澄衷师生的勤勉尽责及斐然成绩颇感欣慰,对澄衷未来的发展寄予厚望。他曾三次回到澄衷,给澄衷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一次是在1926年12月5日,澄衷学校为已故校董陈瑞海举行追悼会,陈瑞海曾为叶公澄衷生前同事兼好友,遵照叶公澄衷生前遗嘱,董理校务先后达二十七年,蔡元培代理澄衷校长时即与其相识。是日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冒雨前来,发表演说。他追念叶公当初欲创办学校,召同事议之。时人众说纷纭,有欲办医院、工厂、养老院、施粥厂诸多意见,还有西人前来游说欲办教会学校。独陈瑞海先生力排众议,倡议兴学,澄衷学校得以兴办,“是所最可追悼者也”。还为陈瑞海先生亲自题写挽联:“创议建设学堂,偕叶公不朽;力阻依赖敎会,为中国之光”(《澄衷校董陈瑞海追悼会记》,1926年12月07日《申报》第15版),盛赞陈瑞海先生之功德。

1929年12月14日,蔡元培再次莅临澄衷,参加前校董王海帆、岑廷康暨原校长曹慕管的追悼会。王海帆、岑廷康均为叶氏旗下企业经理,亦是襄助校务有功之臣。曹慕管是绍兴上虞县人,与蔡元培有同乡之谊。曾为澄衷学堂初创时期学生,后赴日本留学,1912年归国后任澄衷校长达十五年,苦心孤诣,恢复中学,增办商科,居功至伟。蔡元培两度以北大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之尊,亲临澄衷校董及校长的追悼会,足以见其对澄衷的关注之切、情谊之深,亦可见其博大而深厚的教育情怀,感受到他平易近人、至情至性的人格魅力。

第三次是在1933年4月16日,澄衷学校举行建校三十二周年纪念活动,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不辞辛劳,赶来参加并热情地发表了演讲。第二年,他受时任澄衷校长陈彬和的约请,来到位于上海黄河路的功德林素菜馆,一同赴宴的还有中华职教社的领导黄炎培、江问渔。此时陈彬和校长即将退任,急需物色一位“爱校如家”的校长。他看中了在黄炎培属下任总务主任并在澄衷兼职的吴友孝(字粹伦),但遗憾的是,虽屡次游说,黄炎培仍坚辞挽留。黄炎培是蔡元培在南洋公学任教时的高足,就在这次宴会上,蔡元培从中权衡、斡旋,终于说服黄炎培同意吴友孝出任澄衷校长。吴友孝任职期间,正遭战乱,学校被毁,举步维艰,他惨淡经营,携手师生,共赴时难,最终病倒在校长任上。

1939年,是蔡元培病逝的前一年,蔡元培此时滞留香港,为国事所忧,疾病缠身。但他依然牵挂着澄衷的发展,这一年4月,他拖着病弱的身躯,为澄衷学堂创办三十八周年纪念刊题写封面:“立校三十八周年纪念——两年来之澄衷”,其字笔锋奇崛,拙中藏巧,一如他温润平和中包裹着的峻峭刚毅的性格,给澄衷师生留下了最后的珍贵的回忆。

蔡元培来澄衷学堂之前,曾任绍兴中西学堂校长及嵊县剡山书院院长,筚路蓝缕,锐意革新,全力践行教育救国之道,但绍兴城内闭塞守旧的环境氛围,让他感到压抑难耐,心灰意冷。可喜的是,命运再度眷顾于他,新学思潮涌动的上海向他敞开胸怀,伸出援手,重又点燃了他心中的教育梦想。从蔡元培的日记可知,1901年蔡元培到上海初还一度居住在澄衷。可以说,澄衷学堂是蔡元培立足上海、施展抱负的崭新起点,是蔡元培生命旅途中的重要驿站。正如他的好友许寿裳在其71岁生日贺诗中称赞的那样:“因材施教始澄衷”,正是澄衷,让他在新旧激荡、风气大开的上海找到了生命的依托,开启了教育事业的新征程。此后,他在刘树屏的推荐下赴南洋公学任教,朋友圈日益扩大,随即相继创办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爱国女学、光复会等,逐步完成了从清朝翰林到教育大家和革命党人的转型。他对澄衷学校的深情厚谊或许也源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