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校长和清华的教授们
1941年清华大学校领导合影 左起依次为施嘉炀,潘光旦、陈岱孙、梅贻琦、 吴有训、冯友兰、叶企孙
二月二十九日早上,北京城上空的太阳在春寒中显得惨淡无光,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张崧年走出大乘寺十九号的寓所,夹着皮包往西单的清华大学接送车站点走去,他隐约觉得身后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跟着自己,装作系鞋带蹲下来往后扫了一眼,果然有两个人,一个戴礼帽一个戴鸭舌帽,站在身后不远处盯着自己看。“坏了,被特务盯上了。”张崧年心里一紧,寻思着得赶紧躲一躲,看见前面有个书店,就加快了脚步想躲进去。刚踩上一级台阶,胳膊就被人拽住了,那两个人一个抓住他,一个拿出一张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脸,惊喜地叫道:“哎呀,就是他,我们抓住了共产党的大头子!”张崧年喊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清华大学的……”那个人嬉皮笑脸地说:“知道,知道,抓的就是你!”
这时候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两个特务按住张崧年,把他推进了车里。车子一路狂奔,路过家门口,张崧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一晃之间,仿佛看见夫人刘清扬也被人押了出来。他拼命挣扎,那两个人死劲地按住不让他动弹。来到大街上,张崧年才看见一辆接着一辆的军车往清华园方向开去,心里就是一阵的发凉。
上午,第二十九路军派出大约一个团的兵力进入清华园校区,清查抓捕“一二·九”运动的学生骨干。清华地下党支部书记蒋南翔、清华学生救国会主席黄诚和姚克广等地下党员正组织爱国学生在体育馆集会讲演,两名会场外担任警戒的学生急匆匆跑进来报告:“快,你们几个快走,来了好几车当兵的,快走!”
“同学们,清华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我们不怕,一定要和他们斗争到底!”蒋南翔振臂高呼,学生们群情激昂地跟着呼喊。清华学生自治会的干部迅速组织起校卫队,高呼着抗日救国口号走出馆外。这个时候第二十九路军的团长去了校长梅贻琦的办公室,士兵们跳下车,正在操场上列队。学生队伍喊着“支持二十九军领导抗日”的口号走上操场,向军队示威。
团长领着人进了梅贻琦的办公室,敬礼后说:“梅校长,卑职奉命清查学生中的共产党,请您提供学生的住宿名单。”梅贻琦请他们坐下,从镜片后面看看一旁的教务长,犹豫着说:“学生住宿的名单今年还没有统计,只有去年的。”团长说:“去年的也可以,请梅校长提供给我们。”梅贻琦就让教务长去拿去年的名单来,教务长会意地去了。
团长拿着名单回到操场,看见学生正在和士兵对峙,紧走两步站到中间,对着学生敬了个礼说:“同学们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奉命来清查学生中的共党分子,希望你们能够配合。”学生们不答应,怒吼着让军队滚出清华校园。团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诚恳地说:“我们不是来抓学生的,宋军长有令,部队进入校园不准带子弹,我们的枪里是没有子弹的。”他掏出手枪来,退出弹夹让学生们验证。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蒋南翔、黄诚和姚克广被学生们保护在体育馆,操场上的主要是校卫队成员,有人喊了一声:“既然他们有枪不去打日本鬼子,不如把枪给了我们,我们去抗日前线!”校卫队一拥而上,去抢士兵手里的枪。士兵们都望着团长,团长一边劝阻学生一边下命令:“不准对学生动武!”操场上乱作一团,士兵们的枪都被学生缴械了。学生们怒不可遏,喊着号子,把停在操场边上的几辆兵车都掀翻了。团长要求和学生领袖对话,校卫队就押着他往体育馆走。为防止发生冲突事件,团长命令同来的副官带着队伍跑步撤出清华园。
梅贻琦得到消息,慌忙和教务长赶到体育馆。学生们看到校长来了,齐声高呼口号:“打到卖国贼,拥护梅校长!”梅贻琦赶紧让教务长去做校卫队的工作,先把人给放了。他撩起棉袍跨上讲台,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全场。学生们都安静下来,梅贻琦以极沉痛低沉的口气开始讲话:“同学们,我向来只研究学术不关心政治,对共产主义亦无大的认识。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你们在学校,对学术和主义都有自由探讨的机会。但是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确的判断和考虑,盲从是可悲的。徒凭血气之勇,是不能担当大任的。尤其做事要有责任心。你们领头的人不听学校的劝告,出了事情可以规避,我做校长的不能退避的。刚才,人家逼着我要学生住宿的名单,我能不给吗?”他痛心地摇摇头,继续说:“我只好很抱歉地给他一份去年的名单,我告诉他们可能名字和住处不太准确的。那位官长也没有过于为难我,没想到你们倒把他扣押了,还把他带来的部队缴械,把车辆也推倒了,如果你们还要逞强称英雄的话,我很难了。”他又扫视一遍全场,说道:“他们来清查共产党,你不是,总能说得清楚,何必要用暴力对抗,这下子恐怕总要抓人了。”走到台边,朗声说:“不过今后如果你们能信任学校的措施与领导,我当然负责保释所有被捕的同学,维持学术上的独立。”说完跳下台子,昂然拂袖而去。
体育馆像蜂箱一样众声鼎沸,学生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蒋南翔和黄诚已经得到消息,批评了带头缴械的学生干部,召集起学生自治会和救国会的干部紧急讨论如何处理被扣押的团长。有人建议马上放人,有人说军队一定会采取报复行动,到时候有团长在手,他们不敢怎么样。最后决定请示北平学联,派出同学去,发现第一女中门口也有部队把守,不准随便出入。蒋南翔和姚克广当时不便公开身份,一时也无法向地下党组织汇报,时间在无休止的争论中流逝着。
傍晚,足有一个师荷枪实弹的部队开进了清华园,曾经在长城抗战中让日寇闻风丧胆的第二十九军大刀队也跑步进了校区,他们没有知会校方,直接包围了体育馆,并封锁了学生公寓和各个路口。学生们掩护蒋南翔和黄诚、姚克广几个从体育馆地下通道离开,三个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蒋南翔对他们说:“我恐怕是暴露了,得离开清华,你俩快去冯友兰先生家里避一避,他名头大,军警不会为难他的。”三个人握手告别,黄诚和姚克广匆匆往冯友兰教授家走,看到军警逮捕了十几个学生正往车上押,那个团长已经归队了,正站在路灯下和指挥军队的师长说着什么。
校长梅贻琦正在家吃晚饭,有学生跑来报告情况。梅贻琦是个讲民主的校长,大小事务都要校务会议集体决议,此时见情知不妙,赶紧让秘书长通知教务长和各院院长、系主任来家里商议。
冯友兰时任清华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正在家里书房给自己的新著写序,接到召开紧急校务会议的电话,知道是为了学生运动的事情,穿戴起来正要出门,门却被敲响了,开门一看,是两个学生,他认识学生自治会副主席黄诚,另一个不认识。黄诚神情紧张地说:“冯先生,宋哲元的军队来了,要抓人,我们两个先在您家里躲一下。”
冯友兰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情,把礼帽重新挂回去,领着两个学生进到客厅,请他们坐下,他有口吃的毛病,结巴着说:“我太、太太正好这两天不、不在,你们随、随便坐,茶水自便,我要去校长办公室开、开会。”安顿好匆匆出了门。
来到校长的办公室,看到叶公超、叶企孙、陈岱孙几个人已经到了,聚集在梅贻琦家中商议怎么应付军队抓人。梅贻琦平素奉行的是教授治校,学术教育第一,跟政客们没有什么来往,一时大家都没好主意。时事方面数哲学教授张崧年精通,他又不是校务会的人员,且有消息来说张崧年也被抓走了。这时各位看见冯友兰,都向他求证哲学系教授张崧年的行踪,冯友兰默然坐下,以摇头来回答。猛然有人想到和政界某某人能扯上关系,说出来,大家就让他赶紧打电话,一个人通话,所以人都望着他,然而却不知道行不行得通。然后又有人想到一个关系,就再打电话。打来打去,向着各方面寻求救援,最终是没有效果。唯有梅贻琦静默不发一言,大家都等他说话,他还是抽着烟一句话不说。冯友兰问梅贻琦:“校长你、你看怎么办?”梅贻琦还是不说话,只顾看着墙角的盆景抽烟。叶公超急了,逼问:“校长,您是没有意见而不说话,还是在想着主意而不说话?”
“我在想,”梅贻琦把烟头在烟缸里按灭,悠悠地回答,“现在我们要阻止他们抓人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只可以想想如何让他们早点离开清华园。”
“是啊是啊,您赶紧想办法先平复骚动吧!”大家都恳切地望着他。
最后梅贻琦只得给北平市长秦德纯打电话,又担心这个人是行伍出身,不知道会不会买账。打通了,客气几句,梅贻琦赶紧申明事态现在非常严重,一旦军队冲击体育馆,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此时秦德纯已经接到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的电话,冯在电话里指责他不要武力对待爱国学生,因此秦就答应梅贻琦马上去见宋哲元。
客厅的自鸣钟在教授们焦急的等待中敲响了三次,这会儿教授们像等待宣布考试成绩的学生一样备受煎熬。终于,电话铃响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梅贻琦。梅贻琦拿起电话,问了一句:“秦先生好!”对大家轻轻地点头。秦德纯在电话里说:“梅校长,我和宋哲元说了,现在宋已经下命令叫军队撤回城里,你放心吧。”梅贻琦道过谢,放下电话半晌无语,又抽起烟来。
大家问清了情况,略松一口气,但还不放心,依然坐在客厅里等。梅贻琦走过去打开酒柜,给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拿出一瓶威士忌来,给教授们斟上,叹口气说:“悲乎?喜乎?借酒浇愁乎哉?”自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教授们也端起来沉默地呷着,没人碰杯,只为提提神不要打瞌睡。
到了午夜两点钟光景,校卫队的学生跑来报告,说军队开始撤退了,教授们才发出一阵轻松的嘘叹声。梅贻琦问抓人了没有,学生说:“抓了二十多个,但都不是游行时带头儿的。”
“好啦好啦,明天再想办法保释被抓走的学生吧,各位都回去休息。”梅贻琦开始送客。
教授们告辞出来,看到校园里到处是整队的士兵,整好队后向着操场跑步集合。
冯友兰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学生还在客厅里坐着,见他进来都站起来询问情况。冯友兰刚要说话,听见有人砸门,赶紧示意两个学生去厨房躲一下。他打开门,看见一个军官领着几个士兵站在门口,就问:“什、什么事?”军官给他敬礼后,朝客厅里张望了一眼问:“请问家里有没有别人?有没有学生躲在屋里?”冯友兰摇头说:“没、没有!”
“打搅了!”军官又敬了一个礼,带着士兵匆匆向操场方向跑去。
冯友兰关上门,来到厨房,一边热水沏茶一边问黄诚:“这一位是、是谁?”姚克广赶紧回答:“冯先生,我叫姚克广,也是您的学生。”冯友兰请他们到客厅去喝茶,告诉两人:“在梅校长家听——说,张崧年也被抓啊走了!”黄诚和姚克广对视一眼,两个人脸色都阴郁下来。
凌晨六点左右,校园里听不见动静了,黄诚和姚克广告别了冯友兰,匆匆离去,冯友兰扶着门,望着他们的身影进入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节选自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 李骏虎著
李骏虎 ,民盟中央委员、山西省政协常委 、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痒》《母系氏家》《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浮云》,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李骏虎小说选》(上、下卷),随笔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伤的文明》、《纸上阳光》,评论集《经典的背景》,诗集《冰河纪》。
曾获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及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