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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雪垠的史料卡片给我们的启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庆生  2019年02月20日08:08

2017年9月下旬,姚海天先生来到华中师范大学会见我和张永健教授,与我谈到出版姚雪垠资料卡片全集一事,并约我为这套全集写篇序言。经过近两年的艰苦努力,《姚雪垠读史创作卡片全集》即将由沈阳出版社出版。这套10卷本的资料卡片全集规模宏大,装帧精致,彩色印制,令人瞩目。像这样郑重地为一位老作家出版资料卡片全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界还是首次,这不仅填补了国内出版界的一个空白,而且为我们深入研究长篇巨著《李自成》提供了翔实资料,由此,使我对沈阳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的宽阔视野、敢为人先的精神感到由衷钦佩。

《姚雪垠读史创作卡片全集》收入作者读书资料卡片共计6846张,其中收入标题卡片138张,作者自己撰写文章的卡片690张,有札记批注的卡片4147张,纯粹摘录的卡片1871张。在这些卡片中,既有有关明清历史的著述、文集、诗集、丛书、讲义、资料的摘引,也有县志、府志、笔记、实录、年谱、传记等的摘抄。从这些笔迹工整、书写规范的卡片中,我们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姚老创作《李自成》所花费的心血,所下的“真功夫、笨功夫、苦功夫”,而且可以看到一位著名作家是如何治学、治史的,看到“要活一天,干一天”的老一辈学者献身事业的人格力量,这些都为我们竖起了一座丰碑。

作家姚雪垠

早在20世纪40年代,姚雪垠就想创作一部以明末农民起义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这一夙愿直到50年代中期才得以实现。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创作《李自成》第一卷,到1999年出齐全书5卷,历时半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姚雪垠经历艰辛和磨难,最终完成了长篇巨著《李自成》,这不仅为中国文学宝库增添了宝贵财富,而且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切中肯綮而有益的启示。

创作历史小说,需要深入研究历史,化历史为艺术,是姚雪垠为我们提供的一个重要启示。姚老在会见香港记者杜渐时说:“《李自成》这部小说的写法,走的是一条新路,就是先研究历史。只有深入研究历史,才能化历史为艺术”。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具备广博的历史知识,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这个最基础的工作,就是抄写卡片、记笔记。姚老认为:“有治学的人要特别重视卡片工作,我总是把一个个问题相关的资料都抄在一张张卡片上,等我要研究这个问题时,我把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卡片都摆出来,对照、分析,发现其中的矛盾,思考新的问题。”记得20多年以前,我在姚老书斋里见到他工整地用蝇头小楷写的卡片就惊叹不已。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说:“姚雪垠搜集史料比我们搞史学的还要用功。我看了他写的卡片,曾对作者说,你这一大箱卡片收集得那么丰富,写得那么工整,对青年来说,就是一种很好的教材。”美国芝加哥大学艾恺教授在写给姚老的信中说:“先生写作搜集资料之多,考据之精,描写之细,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以为此系中国历史研究优良传统之表现。先生求实的精神,实为治史者之鉴。”姚老这样认真地做卡片,正是对读者负责、对历史负责的体现。他历来反对“临时看点书,抓点材料,用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方法对待历史,以求古为今用,是经不起科学检验的。”他要求作家不仅“要有丰富的历史知识、美学知识和艺术修养,而且要认真地研究历史,正确地对待历史。”因为“史学是一门科学,对于任何问题都必须态度老实,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特别是在对待史料上,不应该割断一点,不顾整体,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不辨真伪,随心所欲,以此证明自己的新鲜见解;论据不足,便武断结论,自欺欺人。”应当说,研究掌握史料是创作历史小说必备的基本条件,不可或缺。当然,研究历史仅有史料仍是不够的,还必须深入历史,在深入的基础上跳出历史。深入是掌握历史的必然,跳出是创作的自由。深入是为跳出,跳出必深入,这样才能做到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姚老正是在《李自成》的创作中,独创地处理了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关系,为历史小说创作开拓了一条新路。作家唐浩明在谈到《李自成》对自己的创作启迪时说:“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统一,首先要对历史深入研究和理解,然后才有艺术构思。《李自成》就是坚持走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统一的道路。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时时感受到这部巨著沉甸甸的历史分量,它绝对是在对历史怀着敬畏之心的产物。”

创作历史小说,不仅需要深入研究历史,化历史为艺术,更需要作家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坚持不懈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迎难而上,克服创作进程中遇到的种种艰难困苦,为开拓创作历史小说新道路奋勇前行。这是姚雪垠为我们提供的又一启示。文学创作是一件既崇高又艰难的事。鲁迅曾经这样说过:“越艰难,就越要做。”列夫 . 托尔斯泰也说:“环境越艰难困苦,就越需要坚定毅力和信心。”姚雪垠正是在十分艰难的环境下开始创作《李自成》的。20世纪中期,姚雪垠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在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的情况下,他不改初心,坚持一边劳动,一边创作。“曲折征途志不违,艰难长夜化朝晖。”正是他处于困境中坚持写作的真实写照。1972年,友人荒芜在《赠雪垠兄》一诗中写道:“江流淘尽旧英雄,千古曹刘指斥中。心力苦抛搜稗史,天人穷诘见神工。春秋命笔尊阵涉,长短修书笑蒯通。掷地有声金石在,几人得似白头翁。”姚老在《暮年——次韵答荒芜兄》中回答说:“暮年不减风云趣,百万雄兵彩墨中。碧海掣鲸空有愿,素笺画虎苦难工。前朝讲史诸音绝,异代传奇一梦通。老马伏辕征路远,晓窗愁杀白头翁。”表示自己要承续长篇历史小说创作的文学传统,摸索一条新的道路。尽管“老马伏辕征路远”,也要奋力前行。正是胸怀这一远大志向,姚老在艰难中苦苦探寻创作长篇历史小说的新路。1973—1974年,姚老在《辞岁》《夏日》等诗中抒发了自己当时的心境:“又是一年辞旧岁,银灯白发醉颜红。幸无每饭三遗矢,倘有平生百练功。手低横斜蝇首字,心头起伏马蹄风。壮怀长伴荒鸡舞,寒夜熟闻关上钟。”作者注解说:“我每日凌晨三时左右起床工作,已成习惯。武汉关午夜的钟声悠扬入我书室。”姚老正是这样在“日日案头挥汗雨,晓色半窗迎鸟语,午荫满院落蝉声”的日子里,苦心攀险路,为创作《李自成》呕心沥血。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姚老说:我写《李自成》,从来不靠灵感,不论冬夏,“不羡捷思惊骤雨,自甘俯案汗千行。”日月如流,任重道远。“老来有愿多悲壮,似火豪情暗自燃。”正是这种毫不动摇,毫不松懈,步步前进,坚持战斗的精神,使姚老的梦想得以实现。俗话说:“烈火见真金,磨难成英雄。”长篇巨著《李自成》就是在作者长期坚持不懈的顽强奋斗中完成的。

《李自成》出版之后,受到各方面的关注和好评。当然,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不仅要看当时的社会效应,更为重要的是,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姚雪垠在谈到创作时说:“人生就像马拉松赛跑一样,未死之前,不能决定谁是冠亚军;即使人死了,他的作品还在,甚至由于各种因素,在若干年内,他的作品仍然捧得很高,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检验,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终会黯然失色。对一部作品、一个作家,总会作出实事求是的、正确的评价,这就叫死后马拉松。一个作家在死后马拉松运动中能否获胜,这完全取决于他生前的作品所投入的劳动、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那些载入史册的经典,都是经过历史检验、具有思想深度、艺术高度的作品,有些作品尽管轰动一时,却因底蕴不足而被淘汰。实践证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总是检验作品的最好标准。《李自成》从创作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出版后又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其间有毛泽东、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李自成》的称赞和创作上的关心、支持和帮助,有著名作家茅盾、叶圣陶、夏衍、曹禺、沈从文、朱光潜、朱子奇、李尔重、秦牧、贺敬之、刘白羽、林黙涵、马烽、刘以鬯等的高度好评,有史学大家吴晗、胡绳、白寿彝等的充分肯定,也有海内外广大读者的热情赞许。像茅盾这样的文学大家,当时尽管已是耄耋高龄,且患有严重的几乎失明的眼疾,靠着放大镜仔细阅读了百余万言的《李自成》第一、第二卷,详细而中肯地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肯定姚雪垠“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来解剖这个封建社会,并再现其复杂变幻的矛盾本相,‘五四’以后没有人尝试过,作者是填补空白第一人。”香港著名老作家刘以鬯读了《李自成》后准备写篇文章,专门研究“文革”前出版的《李自成》第一版和“文革”后的新版本有什么不同,但在香港买不到“文革”前出版的《李自成》第一版,后来在英国伦敦图书馆找到第一版。他说,《李自成》从现在已经出版了的部分来看,“可以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媲美。”他认为,“托尔斯泰写战争场面还有比较抽象的东西。姚雪垠写得很具体,场面很大,又很有气派。”著名理论家胡绳说:“《李自成》以农民起义军为中心,写出一部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实在非常需要。”著名剧作家夏衍认为:“《李自成》不仅是建国以来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其重要的意义,更在于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画出了一幅灿烂的历史画卷。”美学大师朱光潜读完《李自成》第二卷后,写下了4000字的笔记,他说:“作者对明末历史背景有充分的掌握,博学多闻,胆大而心细,文笔朴素又生动。《红楼梦》以来,还少见这样好的长篇小说。”著名作家秦牧说:“读《李自成》是一顿精神上的宴会,有一种艺术享受上巨大的快感。”“它不仅为当代读者所热烈欢迎,并且必将和一些古典名著并列,长远传播。”在海外,《李自成》也受到读者的欢迎。日本读者石井洁说:“读过《李自成》爱不释手,其规模宏大,描写卓越。有英雄,有笑有泪,直到明朝崩溃的历史过程,历历在目。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冲动所感动。”说到中国读者,更是反应强烈,好评如潮。这些信件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建社以来收到读者来信最多的两部书之一(另一部是《红岩》)。读者普遍反映说:读《李自成》大开眼界,大长知识,大有收获,大受教益。马克思在谈到作家和人民的关系时说:“人民历来都是作家‘够资格’和‘不够资格’的唯一判断者。”别林斯基说:“判断一部作品最客观、最正确的是时间,时间是伟大的批评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相信《李自成》将作为经典列入中国文学之林,长久地流传于世。

趁《姚雪垠读史创作卡片全集》出版之际,拉杂地写了上面这些话,以表心意。

是为序。

2018年春节写于桂子山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原会长、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知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