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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爱好成就名山伟业 ——记屠岸先生的翻译事业

来源:中国社科网 | 北塔  2019年02月13日08:52

屠岸先生的名片上始终印着三个“头衔”:诗爱者,诗作者,诗译者。他不自称“翻译家”,但2010年12月2日,在“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暨资深翻译家表彰大会”上,他和另外四位先生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是全国翻译行业的最高荣誉奖。

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从1940年算起,屠岸在翻译领域已断断续续耕耘了70年,硕果累累。在其口述自传《生正逢时》里,他坦然道:“我翻译英语诗歌,最初由于爱好,后来也带有使命感。”而他爱好的英国诗人主要有莎士比亚、弥尔顿和济慈三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是其成名作,《济慈诗选》是其巅峰之作,弥尔顿的《失乐园》将是其收官之作。

屠岸最早翻译的诗是英国诗人斯蒂文森的《安魂诗》。在1940年11月20日的日记中,他用五言十二句和七言八句来译这首诗,押韵不太严格。后来他重新将之译成语体新格律诗,并将之收入译著《英国历代诗歌选》中。这是他爱好英语和诗歌自然而然的翻译行为。

1948年11月,屠岸自费出版了第一本翻译诗集《鼓声》,其中选译了惠特曼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歌颂北方的诗。时值解放战争时期,屠岸翻译出版这部诗集,其用意是支持在北方的延安和西柏坡,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从此,他的翻译带上了某种与现实政治相结合的使命感。

1940年代中期,早在翻译惠特曼之前,屠岸便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时,使命感还没有显现,爱好还是主导心理。用他自己的话说,“被这些十四行诗的艺术所征服”。这桩译事也夹杂某种人伦因素。由于一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夭折,屠岸本想模仿弥尔顿之《李锡达斯》写诗悼念,但没写出来,转而决定译出莎士比亚这部歌颂友谊的十四行诗集,以表纪念。

1948年,翻译的使命感一度使他中断了莎译工作,后来,胡风的一番话,让他继续并完成了这一伟业。他在口述自传中说:“胡风问我翻译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之后打算拿到哪儿出版。我感到当时正是革命激情高涨的时候,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跟当时的时代气氛不合拍。所以我说,不能出版,只能作为一个文献放在那儿。胡风说,你这个观点不对,莎士比亚的诗是影响人类灵魂的,对今天和明天的读者都有用。胡风谈话很亲切,我感到是一位文艺理论家对后进的关怀与鼓励,也使我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了更正确的认识。于是我回家后努力把剩下的还没有译出的少量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部译出。”

1950年10月,屠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由上海文化工作社出版,成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流传最广的译本。此前,莎翁十四行诗只有一些零散的、质量不高的汉译;此后,尽管出版了很多译本,但还没有在总体水平上超过屠译的。就拿同样流传甚广的梁实秋译本来说,梁实秋是很好的散文家,对诗可能也还了解,但缺乏诗人气质和对诗歌语言的敏感,甚至还有一定的偏见,认为诗歌尤其是现代诗大多不够理智和澄明。他翻译散文是很拿手的,也许是太拿手了,以至于把莎士比亚的诗剧译成了散文体。十四行诗是西方最严格的格律体,他还不至于用散文来译,但其译文总令人觉得诗味索然。

而屠岸是诗人。首先,他尊重并尽量还原诗歌的修辞,不以意译害辞。如梁译把第19首中的“the eye of heaven”(天眼)意译为“太阳”,牺牲了其中包含的暗喻手法。屠译为“苍天的巨眼”,不仅恢复了修辞手法,而且文采斐然。其次,莎翁的十四行诗与其剧作一样,用的都是抑扬格五音步体,每行有5个音步,梁因为不重视原作的格律,把第五、七行改成了4个音步,如“有时太阳照得太热”和“美的事物总不免要凋落”。梁译还有漏译的情况。如“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两个fair所指不同,前者指美的人或事物,后者指美貌或美态,梁只译出了前者。梁甚至有错读并错译之处。如“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中的 chance和nature’s changing course都是By的宾语,中间的“,”只是语音上的停顿,没有语法意义,而“or”是一个意义明确的连接词。梁译为“偶然的,或是随自然变化而流转”,似乎与原文惟妙惟肖,实际上是理解错了,最关键的错误是把“By chance”单列出来当做状语。屠译则非常准确:“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

集英语诗歌翻译之大成

改革开放后,屠岸的翻译事业重新走向了爱好的路径。

屠岸小时候有点“调皮”,这种“冥顽”是童心的表现,他一生都保持着。他在思想上承袭浪漫主义的精髓,认同“天真”比“经验”重要(来自布莱克),“儿童乃成人之父亲”(华兹华斯语)。他自己喜欢读儿童诗,出访英伦时曾专门去淘儿童诗集,也喜欢给孩子写诗、译诗。1982年,他出版了与夫人方谷绣(章妙英的笔名)合译的英国斯蒂文森儿童诗集《一个孩子的诗园》;从1994年到2004年,他陆续编译出版了《英美著名儿童诗一百首》、《英美儿童诗精品选》三种和《英美著名少儿诗选》六册。这与有“老顽童”之称的萧乾有同感和同好。萧乾曾于1982年10月12日给屠岸写信说,“病榻上得您新译《一个孩子的诗园》,喜甚感甚。这样以童心为题材的诗,是稀有的品种,经你和方谷绣同志移植过来,功德无量……”萧乾还提出选编一本《童心诗选》的建议。

《济慈诗选》是屠岸翻译的巅峰之作,作者用了3年时间译成,199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屠岸认为,“真正要译好一首诗,只有通过译者与作者心灵的沟通,灵魂的拥抱,两者的合一”。他跟济慈之间就有这种灵犀相通之感。济慈22岁得了肺结核,25岁病殁。屠岸也在22岁得了肺结核,这病在当时没有特效药,他感到自己也要像济慈一样早夭,所以把济慈当做异国异代同病相怜的冥中知己,好像超越了时空,在生命和诗情上相遇。更重要的是,济慈的思想与他的价值观十分相近。济慈用“美”来对抗“丑”,对人世的爱就体现在对“美”的歌颂上,认为新生之物因拥有美而有力量。“真即是美,美即是真”是济慈的名言,也几乎成了屠岸的座右铭。他的《济慈诗选》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之彩虹翻译奖。我作为专家受聘于评委会审读此书,在评论专文《自然而精当的译品》中,我曾这样评价:“《济慈诗选》是目前最完善的济慈诗歌的汉语译本。在数量和体例上,比其他译本更具有学术价值。”

2007年,译林出版社推出屠译《英国历代诗歌选》。屠岸在口述自传中说:“对英国历代诗歌的选译,想法早就有,四十年代中期看到郭沫若的《沫若译诗集》,觉得他有开拓,但也有不足处,当时就想,我也可以出一本。这愿望在六十年后实现了。《英国历代诗歌选》的出版是我一生心愿的实现。此书共收入英国一百五十五位诗人的五百八十三首诗,时间跨度是从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末。这七八百年间英国诗坛上的重要诗人,力求没有遗漏地都予以收入。”我在当时写的评论专文中说,此书是屠岸“诗歌翻译生涯的总结,无论从他个人意义上,还是从英诗翻译整体意义上,都可谓‘集大成’。是目前中国最系统、最全面、最富于学术性的英诗选译本”。我还总结说:“屠岸的诗歌翻译内含着三种关系的冥契。首先是诗人身份与学者身份的冥契。这使‘他的译笔忠实、谨严’而又‘灵动’(见绿原写的本书‘序’)。其次是出发语与目的语之间的冥契,他的中文和外文都造诣极深,这使他的翻译‘舒展自然,通晓畅达’(章燕写的‘序’)。再次是神与形之间的冥契,即,既保持原诗的风格和意境,又体现原诗的形式和音韵。”

翻译英语诗歌本是屠岸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一大爱好,正是这爱好成就了他的名山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