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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洲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马力  2018年12月29日08:18

儒商严子珍的老宅子

老舍是个深情的人,某年初秋,应梅贻琦之邀,同老友罗常培从重庆飞抵昆明。云南的气候好,多位旧相识又在西南联大,对这半是调养病体、半是看风景的安排,他还是乐意的。

一脚踏进喜洲,老舍的心头就挂上了这地方。他在《滇行短记》里这么写:“喜洲镇却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内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一个镇市,真是世外桃源啊!”齐整的街道上,商店、图书馆、贴金的大理石牌坊、王宫似的宅院联翩入眼,让他想到“体面”这个夸赞的词。这节文字,用墨笔竖抄在宝成府院门外的白墙上。院子残旧了,起尖的门楼上,刻绘的图饰一点不见,就算色调依然,在我眼里,也抵不过这段语句的光彩。

老舍下笔,通俗如叙家常,写在70多年前的文字,拉近了我跟喜洲的距离。石头巷子的两边,尽是摊铺,墙上挂满扎染布料,尺寸、形状、图案多了去啦!蓝底白花自然为其传统,红、黄、绿做底色的,也很有一些,把墙面弄得全是彩。周城的民族扎染厂远近有名,我在里面见识了刻图、上浆、扎花、浸染、拆线、漂洗、脱水、熨烫一套活儿。手捏针线,在胸前的“疙瘩布”上缝扎的老年女人,手是那么巧,心是那么细,神情又格外沉静而专注。抿嘴一笑,花开在脸上。

街上,彩篷马车拉着游人逛,这光景,像是比坐上三轮儿游什刹海更自在些。镇上百姓,安心做着生意,把一个个充溢生命力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饭菜之香飘在空气里,酸辣鱼、黄焖鸡、炒饵丝、烤乳扇、炸洋芋、豌豆粉、米凉虾,写在招牌上,馋在人口里。还是破酥粑粑好吃。有家店铺,女人在面案前揉制圆饼,匀撒糖盐,分出口味的甜咸。一个胖汉接过饼,入铛烙。铛底的铁盆填足了炭火,红红地闪。一铛能烙六七个,他用铲子给粑粑翻个儿、刷油,烙熟了,哗,往笸箩里一折。早有人等不及了,掏钱,这一铛,全要了。趁热掰开,嚼几口,皮酥瓤软,真香!比北京的火烧好吃多了。

顺街走,绕几个弯,到了四方街。街心立着白石牌楼,额镌三字:题名坊。方柱上撰着的名字,找来本地近现代名人和商帮商号的簿籍档册,皆可见到。

人们都跑到四方街上闹腾,庭阶之前反倒清净。严家大院就是这样,厚实的围墙把市声隔远了。进到这个廊院式的宅子,未及在茶室品香茗,画堂赏水墨,心中先自一片清凉。

此院旧主严子珍,早年靠马帮贩运烟草、茶叶、洋纱、生丝起家,继后创设商号“永昌祥”,名播川滇,声扬海外。一个遗腹子长成民国的大儒商,乡梓引以为傲。一间屋子的墙上,挂着严子珍的遗照,面清癯而神蔼然,平和的眼光透过镜片扫向看他的人,也给故宅带来温度。我好像听见老人内心的声音。他的私人史是值得研究的。

堂联斋匾,楹楣之间多有布置,刀刻填色,光影灼灼,显扬着富庶门户的荣耀。

这个四进的院子,厅堂、漏阁、天井之间,皆以曲折楼廊连通上下,目光所触的砖、石、木,无一处不着刀,弄得处处锦纹。雕花的门窗、栏板,朱髹金饰,极尽繁艳、华焕、绚赫。大红的灯笼悬吊檐下,“严宅”两个黑字写在上面,恰跟白色照壁上的“福”字互映。诸物过眼,这琢工,这着色,似有炫示富贵,且以绮丽胜人的意思在。若照李笠翁的识见,无论王公大人,还是庶民之家,皆当以简朴为尚。至于窗栏,“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总之是:“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不然,则如素颜添浓脂,反失其宜。我借古人言语这么评说,恐怕枉对苍逸老人心胸一片。此座栋宇,因其营造上的讲究而成为景,立门开窗,安廊置阁,一榱一桷之所出,必能见着严氏手眼。身伫资财峰巅的他,在一角空间塑造着家族的盛誉。

正常的商业逻辑下,财富的增加是和精力的耗损成正比的。人们能够积聚资产的厚度,却无力把持生命的长度,那恋世的最后一眼,也不一定看透物质的真实意义。这样的道理,闯荡一生的严子珍,当然明白。

后院,立着一座气派的小洋楼。楼体灰白,暗紫色的百叶窗掩去里面的摆设。清阴下,几株桂花、数朵山茶,红红绿绿,影子映上粉墙,凝着不摇,真静呀!若来形容它的好,省不得“锦笺”二字。这座楼迎送过不少人,徐悲鸿、老舍便曾出入。晨光暮霞,在楼前的阶径上闲步,瞅几眼墙面上漫漶的浮雕,几只祥瑞的灵兽在石头上残存着形姿,轻触风雨留下的印迹。花香浮动,送过的尽是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喜人情味。

游伴去喝茶,我就看小楼。

喜洲镇上,营商之风在白族人家中代有承传。《大理县志稿》云:“至于商务思想,唯喜洲一地人物为最优胜之资格。”在滇西,若论商帮名气,不离喜洲、鹤庆、腾冲三家。本镇人杨品相、董澄农,都是严子珍那样的市贾才俊。家财雄富,舍得往庐庑上堆金铺银。寻其旧院,可觅往迹。

杨品相的屋宅,在镇北的乡路边。拐入一条深巷,门楼、照壁、连廊、花台、瓦房,美而幽。进此院、入此室者,如临阆苑缥缈之境,静得只能听见天上的风。木雕、石刻、佛塑,各占着门边墙旁,一瞥之间,种种妙姿撩惹你的眼眸。卷轴、挂屏、翘案,又添一段兰芷之室的古雅。观院景可揣主人情致,一对美国夫妇把这里办成了文化客栈,又给它取了“喜林苑”的名字。

后院一段垩粉的矮垣,垂着一束束修剪秀妍的花叶。顺着墙头望出去,平展的垄亩从四面围过来,尚不到丰腴季节,大蒜的长势却好,成片地绿着苗。庭园与农畴,无分彼此,天然图景也。

啪,身后一响,两个穿白色T恤的洋小伙儿一撩竹帘,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可乐罐,相与谈笑,往街镇那边去。

董澄农的庐落,不知哪年有了一个“董苑”的新名。不消说那房舍的讲究,一院叠石傍以盈盈流泉,犹似数簇画里的峰峦。有个池塘,水心昂屹一座中和阁,浅灰的檐影拖着丛竹的翠色晃入清漪间。雕窗前筑起石栏轩榭,曲桥枕波,游廊环绕,处处皆仿名园。此时,日头偏西,池苑迎着斜射的光线,明于此而暗于彼,饶得静秀之美。做一回这里的主人,是多大的福分呀!

登上一道高坡,镇上的粼粼屋瓦在柔和的夕光下漾动,波纹似的朝着飞泻的艳霞涌去。暮风拂枝,乱花轻飏,我的意识也在这片明洁的飘彩中翩然起落。心沉下来的一刻,去想些土木背后的东西。

大地上的一切建筑,当它们的物质空间形成时,建筑师也创造出伴生的情感空间。这种二重结构支撑着建筑体的生命形式。然而,物质空间的脆弱性使其丧失了恒久存在可能——时间之轴无限延长,坚硬的木石骨架终究抵不住寸阴的蚀化。庆幸的是,情感空间却赢得了永生的资格,这里弹动着鲜软的肌肉,流淌着滚烫的血液,户主遥远的身影依旧在门前进出,读书声、低语声、朗笑声、暗泣声一一入耳,聊可体味昔年的田舍家风。老宅院储藏了丰足的记忆,告诉后人许多过去的故事。

一种来自灵魂的力量,在无数感性的心间搭设起不圮的楼台。谓予不信,我且这样答他:世上已无广陵邑,心中犹萦《芜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