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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契弗《沃普萧纪事》:“人是不简单的”

来源:文艺报 | 朱世达  2018年11月30日09:00

约翰·契弗(1912—1982)的《沃普萧纪事》于1957年出版。这是他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于1958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这部小说使人们相信美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位才华出众且具有独特幽默感的作家。当时与约翰·契弗竞争的有伯纳德·马拉默德的《伙计》、纳博科夫的《普宁》、詹姆斯·艾吉的《家庭中的一次死亡事件》和詹姆斯·古尔德·科曾斯的《迷恋》等作品。约翰·契弗在获奖演说中提及《沃普萧纪事》时说,小说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非常稀少的形式——可以用来记录人的复杂性和希冀的力量和弱点,来一步步详细描述我们的奋斗——这种奋斗并不总是不愉快的——以使我们自己与亲爱的然而也是谬误的世界处于一种有活力的、虔诚的关系中”。在此,约翰·契弗揭示了《沃普萧纪事》的特殊魅力。

约翰·契弗的叙事丰满、富有诗意并且十分精确。对于他,叙事本身就是生活,一连串的生活。他不拘泥于直线的叙述,对抒情的郊野风味情有独钟。他想象力丰富,即使不重要的小人物也能写得跃然纸上。契弗将叙事与戏剧性片段交织,场面处理十分简洁;对话极为生动,富有新英格兰的音乐性。就描述形象与事件而言,契弗在同时代小说家中是无与伦比的。他不倦地探索美国郊区中产阶级在复杂世界中的种种命运,这成为他作品的显著特点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说,只有通过文学,我们才能重新振兴关于人生可能性和高贵的感觉。文学对于他来说,是一项高贵的事业、一场旷日持久的朝圣。“文学是一种大众事业,它的福祉应该时时存在于我们的良知中。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他创造了一个地方——圣博托尔夫斯,创造了一个家族——沃普萧,并将它们植根于他创造的历史和世界中。小说《沃普萧纪事》不是一部自传或一个家族的历史,约翰·契弗用不同艺术手法来表述的内涵远远高于所描述的历史和人物命运。

《沃普萧纪事》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了新英格兰海边小镇圣博托尔夫斯。小镇在美国海外贸易扩张时期曾经繁荣过,如今式微,变成中产阶级家庭居住的文雅平和的社区。主人公沃普萧夫妇利安德和萨拉有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摩西和科弗利,以及利安德的亲戚霍诺拉。沃普萧家族有漫长的远海冒险历史,但生命力也渐渐衰落,到利安德就只能当一艘破旧渡轮的船长了。霍诺拉是一个有怪癖的意志坚强的女人,年轻时在婚姻中受骗。她继承了一笔家族财产,且以财富自傲。她要求摩西到世界去闯荡,证明自己的才干和男性的力量,结果科弗利也不辞而别,离开圣博托尔夫斯到世界去闯荡。

在第二部分中,科弗利来到纽约,爱上了贝特西,随军驻扎在南太平洋。摩西的经历则非常复杂。他在华盛顿从事秘密工作,因为与一个乐队指挥的老婆有染,被认为不适合秘密工作而遭除名。他一度陷于痛苦之中,去湖边钓鱼,希冀找回童年与父亲一起钓鱼时的宁静心境。在一次突发事故中,他拯救了一个富有的女人,得到报答,在一家证券学校找到了工作。与儿子们的经验相平行,利安德在诗一般的日记中回忆了自己在圣博托尔夫斯的童年、在波士顿的生活以及他初次性经验。

在第三部分中,摩西爱上了美丽的梅利莎,后者的监护人是古怪的贾斯廷娜。贾斯廷娜拥有一所名为清堂的偌大而古旧的艺术品博物馆,其座右铭是“远离肉欲,追求真理与光明”。压抑性欲使得贾斯廷娜的性格完全扭曲,她对人骄横,颐指气使,性情怪僻,不能也不愿去理解年轻人的爱情。一对情人被迫天各一方。摩西不得不在深夜从清堂屋顶上爬到梅利莎的房间。得到贾斯廷娜的允诺后,他们结了婚,但梅利莎也变得乖僻。随着清堂在大火中倾颓,这对情人又重归于好。

科弗利和贝特西搬迁到郊区生活。贝特西感到十分孤独,在绝望中,她离开了科弗利。科弗利在打击下对自己的性取向感到困惑,他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利安德在信中坦陈了自己年轻时遇到的同样的困惑:

“人是不简单的。我们周围总是游荡着古怪的爱情精灵……生活中还有更糟糕的事。失事的船舶、雷电击毁的屋宇、无辜的孩子早夭、战事、饥馑、迷失的马匹。振作起来吧,我儿。你以为你遭难了。痛哭之前捶胸顿足吧。所有沉湎在爱情中的人都是痛苦而软弱的。请记住这一点吧。”

在第四部分中,儿子们都有了男性后嗣,得到了霍诺拉的遗产,他们答应给利安德买一艘新船。利安德宣布他要“回到大海中去”,果真独自游向了大海,没有归来。这具有多方面的象征意义,它揭示了沃普萧家族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再生力和死亡。

在利安德的葬礼上,科弗利吟咏莎士比亚的诗句:“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我们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这是对作品主题的暗喻。

数月之后,科弗利回到圣博托尔夫斯。在一幢空空的房子里,他发现了一本《莎士比亚全集》,上面写着他父亲的一段眉批,是给儿子们的劝告。就像利安德还在,劝诫中夹杂着纷繁的言语,既实际又充满幻想,既令人啼笑皆非又发人深省,富有宗教含义。他说:“别跪在没有暖气的教堂石板上。教堂的潮气会使人未老先衰。恐惧犹如一把生锈的刀子,别让恐惧潜入你们的家。勇气是一种刚烈的血气。端端正正站在世上。赞美这世界。尽情享受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的爱。相信上帝。”

小说就这样以对“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和上帝的歌颂结尾。

约翰·契弗在小说中充分展现了他的幽默才华,以一支诙谐的笔刻画了一系列新英格兰人物,也即他所谓的“爱的精灵”,描写了他们的琐碎和大度、他们的真诚和怪僻,这些新教移民的后代既是世俗的又是宗教的。小说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一幅幅新英格兰小镇生活的风俗画。约翰·契弗对这些生活在郊区的人异常熟悉。他笔下的女人往往婚姻不幸,因而脾气古怪、厌世,时时沉迷于对爱情的绝望幻觉中;而笔下的男人往往热爱妻子、孩子,热爱家庭,希冀过有秩序的生活,当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而这种希冀又每每与他们冒险的本质、肉欲以及对于生命神秘性的感觉相冲突。契弗表现了世代清教徒的生活和价值观在现代社会进程中所面临的挑战。他们的无奈和失望集中体现在令人哑然失笑的怪僻性格和行为中。《沃普萧纪事》中,人物的感情生活和他们所创造的郊区里井然有序的社会生活是相悖逆的,郊区错落有致的建筑以及有组织的社会生活,与居民们错乱的本性正好形成对照。约翰·契弗是在讽喻这些无所事事、养尊处优、颓废的中产阶级。这群人过着悠闲、富足、安逸的生活,而在这种生活的温床上,产生了病态心理和骄奢淫逸的纨绔气息。这群人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是“一群能自由发展其天才的人”,然而,他们辜负了机会,为表面上物质生活的富有而满足,精神生活却异常贫乏、空虚,心灵深处是无限的痛苦和孤独,产生了人格的扭曲。利安德是整部小说的灵魂和动力,他代表一种永不枯竭的生命力量,永远处于冲突之中。

约翰·契弗在新英格兰小镇的童年生活赋予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有的最细腻的敏锐感觉:他描述人性的怪僻,而这种描述是从对于人性弱点的同情出发的;他从不放过对于小事的观察与描写,并赋之以不凡的生命与意义。他认为拯救这种弊端的办法是“热爱生活,热爱人与人的交往”。

约翰·契弗创造了美国批评家所谓的契弗式风格(Cheeveresque style),以优美隽永的文体和简洁、自然、幽默的笔调,刻画了人与人之间一系列极其细腻微妙的关系。约翰·契弗热爱自然,他笔下的自然界充满一种特殊的美和生气,请看一段描写利安德和儿子垂钓的梭罗式文字:“他们进入山区了,黝黑的水在满是乱石的溪涧奔流着——是融化的雪。溪水照映着碧蓝的天穹,然而这旖旎的风光也未能消除人们的寒意。爬上一个山口,摩西兴奋地仰头凝视那妖娆山脉的轮廓,那似乎是虚幻的青蓝一色——像雷击那么蓝,那么深邃;但是,那在萧萧冷风中飒飒作响的秃枝撩起他对清晨刚刚告别的美丽河谷的思念——唐棣、丁香和脚下已长出的银莲花。”

利安德披露内心的日记体章节是对小说叙事的补充,它们反映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内心微观世界。在日记中,具象与抽象结合,全篇充斥着破碎的不连贯的句子,这种奇异的风格却具有一种罕见的诗意的力量。

卡洛斯·贝克在评论约翰·契弗时说,他在描述有限的场景、插曲、道听途说的对话和关键的对峙方面是一个奇迹。《沃普萧纪事》以巨大的活力和丰富性反映了这些力量。约翰·厄普代克在《纽约客》中论及约翰·契弗时说,也许在他向往去远洋的美国人的血液中,孕育了真正的讲故事的古老才华,人们只需跟约翰·契弗相处五分钟,他往四周瞧瞧,便会用富有教养的卷舌音飞快地说出一些令人惊讶的简练词句来,讲出一个个故事:旧日的窘迫经他的手以惊人速度变成有趣的寓言,眼下的环境奇迹般地成为故事的背景。他的思绪很快,他能审察一切事物的光明本质,他的内心就是健康而敏感的人所特有的生活之欢乐与美国清教徒男子所特有的深深忧郁之间经常搏斗的场所。人们常常将他说成是描写郊区的作家,但有许多人描写郊区,只有约翰·契弗能将它写成一个典型的场所。不管我们在哪儿或到过哪儿,我们都能在心中将它们辨认出来。在那柔软的草坪和舒适的家的王国中,无需多少道德的力量就能想象出堕落和救赎来。约翰·契弗关于人的冒险的看法反映了最老的美国的观点。跟霍桑一样,他的人物是道德的化身,带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耽于幻想的成分。跟惠特曼一样,他歌颂普通人,歌颂普通公民的情欲、不安、爱情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