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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潇洒风神永忆渠

来源:文汇报 | 钟桂松  2018年11月26日07:34

2018年,是艺术大师丰子恺诞生120周年。

观赏别具一格的丰子恺漫画,阅读清新温润的《缘缘堂随笔》,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学者精英,脑海中都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丰子恺先生的形象。在读者心目中,丰子恺的作品,永远都是有趣的,读着看着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绽开笑脸,继而若有所思。

天下谁人不识丰子恺

上世纪20年代,丰子恺悄悄地创作的漫画,在郑振铎的策划下,先是在《文学周报》陆续刊发,后又出版《子恺漫画》,逐渐引起世人的关注,令中国漫画有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几年后,丰子恺出版散文集《缘缘堂随笔》。他的散文,风格清新文笔优美,得到郁达夫等同辈文学家的首肯,同样让世人眼睛一亮。勤奋的丰子恺还推出了翻译作品、音乐作品。仅仅十多年时间,丰子恺成为离社会大众心灵最近的人。他的“子恺漫画”、《缘缘堂随笔》等作品,成了文学品牌,可谓天下读书人皆知丰子恺,不,应该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也缘于此,丰子恺的生活中常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趣事。

抗战初期,丰子恺率全家老小十多人,仓皇离开故乡石门湾,一路经塘栖到杭州,再沿钱塘江随马一浮先生到桐庐,度过了几天和马一浮相处带来的心灵开朗时光。

日寇炮火逼近杭州,丰子恺一家老小只得离开桐庐逃往兰溪。途中,日常开支一样不少,收入却没有来路,所带盘缠日益捉襟见肘。

路过杭州时,丰子恺去银行取存款,但杭州的银行需有人担保才能取款,丰子恺只得无奈离开。到了兰溪,当记者的老同学曹聚仁得知此事,建议丰子恺取款时亮出自己的名片。果然,兰溪的银行员工得知丰子恺亲自来取存款,立刻大开绿灯,根本不需有人担保,因为银行工作人员都知道丰子恺先生。

此后的逃难路上,丰子恺全家爬上一辆货车到了萍乡。出火车站时,工作人员要他们补票,与随同丰子恺逃难的同乡年轻人章桂吵了起来,声音很大,连站长也过来问:“什么事?什么事?”丰子恺掏出名片,站长见是丰子恺先生,立刻非常客气,“非但免补车票,还代为在旅馆订了房间”。

丰子恺在桂林时,住所离某部队驻地很近,几个年轻士兵和丰子恺打过交道,但起初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一名士兵见到丰子恺,马上尊敬地说:“原来您就是丰子恺先生!”由此可见,丰子恺在军队中也有相当的知名度。

1939年,丰子恺全家逃难到河池,因没有交通工具无法去下一站——都匀,被困在旅馆里。旅馆老板得知是大艺术家丰子恺,非常客气,说如果炮火来袭,可去他老家山里躲避,在那儿可以安全地写字画画。

旅馆老板请丰子恺为其父亲写一副寿联。写好后,因墨沈堆积一时干不了,便移至室外晒干。不料,寿联墨迹尚未晒干,又有人寻上门来,见到丰子恺连说“久仰,久仰!”“难得,难得!”

此人叫赵正民,系河池汽车加油站站长。因事路过,见到丰子恺写的寿联墨迹未干,便知丰子恺正在这里,当即上门拜访。

得知丰子恺先生因为交通问题困在河池旅馆,赵正民表示愿意帮忙,说明天正好有运汽油的车辆去都匀,原本自己搭车,现愿让丰子恺他们先行离开,还说当晚就会带司机来见面。

当时的交通工具,可谓一票难求。有此奇事,丰子恺将信将疑。到了晚上,赵正民果然带着司机来见丰子恺,看过人数行李。第二天,丰子恺一行人便顺利离开河池前往都匀。

一副寿联引出的奇遇,令丰子恺的朋友啧啧称奇,称丰子恺是“艺术的逃难”。更令人称奇的是,去都匀的路上需在六寨过夜。当丰子恺一行刚安排好住宿,突然一名军官带着一队士兵走进旅馆,顿令丰子恺与随行人员紧张不已。询问之下,原来他们也是慕名来拜访丰子恺的。这名军官特地带了士兵,来见识丰子恺这位大艺术家!他还请丰子恺先生向这些抗日士兵讲几句话呢。

因艺术成就而名满天下,这是丰子恺本人都没想到的。即使在1949年后,丰子恺还屡屡碰到这样的趣事:他坐三轮车,车夫说他像大画家丰子恺。当得知他确是丰先生本人时,执意不肯收车钱,说能拉一次丰子恺是一种荣耀;他去邮局寄信、取稿费,邮局工作人员得知他是大画家丰子恺,立马格外客气。

1959年,丰子恺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周恩来总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不用旁人介绍,连连说道:“老画家!久仰久仰。”

直至今天,全国各地凡有墙绘子恺漫画的,路人见过皆知:这是丰子恺先生的漫画!

从生活到艺术,从艺术到生活,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20世纪丰子恺对人类文明贡献的回报。

《缘缘堂随笔》温润几代人

1931年年初,丰子恺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由开明书店出版。这部被称为“永不过时的散文集”一问世,立刻受到世人的关注。

陈子展先生评论说:“这部随笔虽只有20篇,然而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作者用他清隽之笔,写他童年的愉快,中年的怅触;写他和乐的家庭,以及他的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尤其是显示了他在生活上所具的思想情趣之重要部分——他的人生观、艺术观、宗教观。”有读者读了《缘缘堂随笔》后,认为可以用“秋天里的春天”来形容丰子恺。

这是感觉很温润的阅读体会。赵景深评论丰子恺:“他只是很平易的写去,自然就有一种美,文字的干净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

郁达夫也深有同感,说丰子恺“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此语切中肯綮。

在日本,《缘缘堂随笔》日文译者吉川幸次郎称丰子恺“是当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谷崎润一郎认为:“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丰子恺)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

《缘缘堂随笔》出版后,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中引起共鸣,滋润着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心灵。事实上,“缘缘堂随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已成为一个文学品牌,丰子恺本人同样非常看重“缘缘堂随笔”这个品牌。

1931年出版《缘缘堂随笔》后,他又用过缘缘堂“续笔”“再笔”“新笔”等名义出版自己的散文集。直到晚年,丰子恺又写了回忆故乡往事的随笔,无论文笔还是史料,都十分优美和珍贵。

改革开放以来,《缘缘堂随笔》屡屡重印出版,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享受“缘缘堂随笔”里流淌出来的真善美,滋养读书人的心田。

巴金买子恺漫画作礼品

丰子恺的漫画,雅俗共赏、美丑分明,教人积极向上向善。当年《文学周报》编辑郑振铎刊发了不少丰子恺充满生活情趣的漫画,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和欢迎。

朱自清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花生米不满足》使我们回到惫懒的儿时……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买粽子》的劲儿!”

其实,朱自清先生误解了,丰子恺这幅《买粽子》漫画的生活来源不是上海,而是丰先生的老家石门湾小镇。后来,郑振铎给丰子恺写信,问他的漫画“可以出一本集子么”?丰子恺回信:“我这里还有许多,请你来选择一下。”

于是,星期天郑振铎和叶圣陶、胡愈之几个朋友一起去江湾立达学园丰子恺那里选画。郑振铎说:自己仿佛“进了一家无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觉得目眩五色,什么都是好的”。郑振铎当即对丰子恺说:“子恺,我没有选择的能力,你自己选给我吧。”丰子恺说:“可以,有不好的,你再拣出来吧。”就这样,丰子恺的第一部《子恺漫画》在郑振铎等友人的努力下,在东方大都市上海横空出世。

丰子恺的漫画,以艺术的形式传播真善美,鞭笞假丑恶,简简单单的画面里充满了童趣爱心,洋溢着人间情味,给人一种向上向善向真向美的视觉感受。所以,子恺漫画问世以来,深得人们喜欢。据说国学大师马一浮的一个晚辈初次拜见他,按世俗之礼,马先生应送红包作为长辈的见面礼。马一浮送的红包,就是丰子恺充满矜恤之爱的《护生画集》,他要“将丰子恺的善因传递给年轻人”。

1942年7月,巴金先生在成都的祠堂街开明书店买了一幅丰子恺的漫画,送给自己的堂弟。巴金说,这是“为了激发他的高尚情操”。

由此可见,子恺漫画的魅力和力量。“子恺漫画”问世至今已有90多年,时代在发展,但其魅力依然不减,常看常新。

艺术滋润的坎坷人生路

丰子恺先生去世已有40多年,但他的艺术光芒仍照耀着中国艺术世界。他的漫画、文学、音乐、译著等艺术贡献,一直温润着读者的心灵。

生活中的丰子恺,也有酸甜苦辣。他早年丧父,曾一度令家乡石门湾小镇感到风光的举人父亲,在他九岁时便去世了,留下七女两男和一个遗腹子,全靠丰子恺母亲含辛茹苦抚养。

丰子恺13岁时,仅四岁的弟弟丰蔚兰因病去世。1918年,丰子恺在杭州读书期间,求读于石门湾振华女校的大姐丰赢因病去世,年仅33岁。1920年,聪明绝顶且同在杭州读书的胞弟丰浚,中学会考获全省第一,可惜天妒英才,竟在同年死于肺病。这连番而来的家庭变故,让年轻的丰子恺不堪回首!他的母亲经历了丈夫、长女、两个儿子的离世,心力交瘁!

1930年正月初五,丰子恺的母亲去世。至孝的丰子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排遣对饱经忧伤的母亲的感念,时年33岁的丰子恺服丧以后开始蓄须明志,以怀念至爱的母亲。

当时的丰子恺经济拮据,甚至连葬母的费用都没有,只得向大江书铺汪馥泉写求助信:

不得不函请吾兄鼎力相助,如蒙劳驾代为支付北新所允付之款,以济急用,感谢不尽。

一个几已名冠天下的艺术家,生活拮据到借钱的程度,这是看到他那充满生活情趣的漫画的读者,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其实,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丰子恺逃难,拖儿带女,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仅40岁出头就须发皆白!

1945年抗战胜利,丰子恺画了不少激动人心的漫画,反映抗战胜利时自己的心情。然而,许多人很快返回原籍,唯独艺术大家丰子恺因无钱无权,全家困在重庆,眼巴巴地望着东边的故乡。他的漫画《稚子牵衣问,归家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就是反映这种等待。

直到一年之后,丰子恺才边开画展,边筹钱,一家人走走停停,回到了上海。本想回故乡石门湾找个栖身之处,但是,“昔日欢宴处,树高已三丈”,记忆中充满欢声笑语的缘缘堂,早已成了废墟。丰子恺只好再回上海,用卖画的钱去杭州租屋暂住。可见,丰子恺的生活里,酸甜苦辣和普通人一样,只是艺术大师的勤奋和天才,造就了丰子恺辉煌的艺术世界。

叶圣陶先生七律诗《怀念子恺》言“潇洒风神永忆渠”。时逢丰子恺先生诞生120周年,作为读者和丰先生的同乡晚辈,笔者以崇敬的心情随想一二,以纪念和感谢丰子恺先生为我们留下了如此丰富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