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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倌胡炳章

来源:文学报 | 何纪华  2018年10月29日09:14

在苏浙吴语地区,旧时商店店员,一般具有识字、写字、算账等初级文化(与农村中的羊倌儿、猪倌儿略有区别),故被称作店倌,诸如南货店倌、绸布店倌、药店倌等等。胡炳章就是一位个性鲜明而又有一定代表性的药店倌。

药店倌胡炳章光绪七年 (1881年)出生于浙江新昌县城关镇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一位著名中医。胡炳章读过几年书塾,有一定的古文底子和文化教养,平时勤读苦干,有时也关心时政谈论新闻,给人一种干练随和机灵善学的印象。正因这样,他身为中医名家的子嗣,让他从父学医,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炳章的父亲当时远近闻名,来求医者自然络绎不绝。平时在城里一家中药店保和堂坐堂看病,也时常被周边邻近各县病家请去出诊。老父亲看炳章禀有一些慧根和悟性,便估摸着儿子可带教成为一名世传中医。无论坐堂和出诊,都让炳章随侍身边,跟随其后,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希望他心无旁骛,潜心研习医药理论,把脉行医。胡炳章呢,从小笃信父亲常挂在口上的“医,仁术也”这句古话,起始也兴致勃勃,决心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嫡传仁医。他一有闲暇就闷头细读随身带着的《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古籍,苦学岐黄之术。但日子一久,他就觉得厌倦腻烦起来。因为这些医药经典不仅玄奥难懂,蕴藉莫测,且因人命关天,许多医理方剂都要死记硬背,不能有丝毫舛错差误,这与个性机灵活跃率直好动的他,有些格格不入。经过一番思忖筹谋,终于下决心离开新昌,瞒着老中医单身去了相邻的嵊县,投奔嵊东乡间一姓竹的祖传针灸师那里学艺。在他看来,针灸虽也是一门医术,比起经典古书又多又难的中医学来,要简单多了:只要简要记住人身上一些穴位,掌握针眼的深浅和用针力度,即可独当一面行医治病了。一年后他还在师妹竹兰仙的牵线下,娶了新昌城里一家褪衣店(方言:即旧衣铺)很俊的小脚姑娘为妻,从此他就在嵊县安家立业,生儿育女。

没几年,20世纪初辛亥革命前后,虽然割据各省市的军阀经常为争霸而混战,战事频仍,时局不稳,但在暂安一隅的江南苏浙一带吴语地区,却涌起了一个规模不大但相当活跃的经商热潮。这使经营了三四年针灸医业的胡炳章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居然萌发了开一爿中药店的念头。不多久,还是经师妹的推荐撮合,他与一宁波药商合伙开张起一家中药店。他连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商海,竟如鱼得水,使出了全身的机灵劲,不过五六年功夫,倒也把店铺经营得有规有模,成为全县中名列第三的中药店,一时鹊声四起,令人钦羡。

早先,胡炳章和常人一样,首先要拜师学习药材业务。他谈起三年的学徒生活,总是一边叹苦经,一边又津津乐道,讲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比如,有一次大清早,替一位坐堂驻店的妇科中医倒尿壶,因天色黝黯,又睡眼惺忪,一不留神,右脚踏空楼梯,连人带壶从二楼滚到楼底,弄得满身尿水,臊气熏天,幸亏没有伤着腰腿,锡制尿壶也没摔破,否则少不了受阿大(方言:即中药店老板或经理)一顿训斥,等等。他最乐意也是经常讲述给年轻人听的,是一个“拉辫子开店门”的有趣小故事。那时在药店当学徒,甚至没有正式床铺供他睡觉解乏,他只能睡在柜台前边的堆放排门板 (1)的又长又窄的木柜上。药店住有两位坐堂名中医,每到深夜12点许都要外出到一家点心店去小酌,吃卤汁面。他们吃罢回来,要敲排门喊学徒开门。这时年轻的胡炳章早呼哧呼哧睡到爪哇国去了,任你敲啊喊啊,他都不醒。阿大一动脑筋便想出一招:把他的长辫子(清末男子都蓄长辫子)塞到门缝外面,医师只要用力一拉,他总算醒来开门了。这样拉的次数多了,有时只需轻轻拉一拉,炳章也会醒了。医生们夸他机灵好玩,不贪睡。阿大也笑说:“这小伙将来会有出息!”这话,说者无心,他却下了决心:要勤学苦练,掌握药师各门技艺,立志做一个精于撮药、制药的响当当一把手。

史载:一个中药师的最高境界是熟谙“一刀三饮片”技术。“一刀”的刀,是专供切药、刀柄在刀的右上方似一面小旗般的一把薄刀。“三饮片”指参片、药片、炙片。刀法多有讲究,用力轻重快慢要看参、药片的材质做不同处理。比如甘草是一味常用药,一般多切成薄片,若是炙甘草,则须切得稍厚一些,否则放入蜂蜜里炙炒,极易破碎,不合制药范型。技艺精良的老药师,一撮药,拿到药戥子一称,药量的拿捏恰到好处,甚少再作增减。看这些老药师撮药,犹如看艺人变戏法,让人咄咄称奇。这可说也就是当下提倡的“工匠精神”吧。

药店当学徒三年满师,很不轻松。头两年实际很少学业务。绝大部分时间是做小厮、听差、帮佣之类家务杂工。平时要替师傅一家上街买菜,劈柴烧灶,领小孩;要给坐堂住店医师烧水泡茶,倒尿壶,购买烟酒;有时要给病家煎药送药去和烘贴膏药。最苦的活是关在小暗房里研磨胡椒粉,门窗紧闭,不能让辣的粉尘冲鼻,使人打喷嚏。自己虽用毛巾蒙住口鼻,减少了打喷嚏的机会,却常窒闷得透不过气来,特别是大热天,更苦不堪言,是一门最考验药店学徒忍耐力和韧性的功课。结果,也有人会舍此而另就别业。

胡炳章的吃苦耐劳,发奋学艺精神,通过了这一考验。从学徒第三年始,他眼看四方,紧盯“老法师”的一招一式,着意揣摩,秉持实干!他手脚麻利,又机灵善学,不过三年五载,便技艺娴熟,出落成为一个远近有名的中药师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股不小的行商冲击波从日本冲进中国沿海一带。于是“东洋货”很快充斥了省市大小市场,连嵊县这样深藏在周边高山环绕、中间丘陵起伏的边远小城镇也殊难幸免。

有诗云:“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

唐·张籍写商贾的这首诗,移到胡炳章的身上,也完全适用。胡炳章幽居中药店七八个春秋,已然习惯于小药铺、小作坊的幽闭闲阒的生活,尽管还说不上喜欢。此时,他似乎从氤氲的药香中嗅出了滚滚商潮的另类水汽味。他顿时又动心了,仿佛听到远处有一个招商的声音在呼唤他,“叮铃咣当”数银元的声音在撩拨他、引诱他。他饮片切不薄切不匀了,撮药撮不准了,不是多就是少,常在柜台与装有许多个小药抽屉的药橱之间往返地跑,增加或减少药量……他沉不住气了。他思忖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辞去中药店的职务,奔向商潮下海,自己去开一爿中药店。师妹竹兰仙有个表哥在宁波做药材批发生意,几年来生意兴隆,积下了较丰厚的资金,经师妹说合沟通,这位宁波药商愿出一笔资金与胡炳章在嵊县城中一条鹿山街合伙开起了一爿颐年堂仁记中药店。

颐年堂城处城内东首一条横街上,坐南朝北,两间门面,靠近城中心最热闹的市心街。他自任阿大,雇一名店员,招一个学徒,后来又邀请到县里有名的妇科医师张禹川,常年坐堂看病,吃住都由店里供应,学徒兼当他的听差。

颐年堂开张仅大半年,居然生意日隆,来店看病配药的每天川流不息,难得有做空的日子。病家大多是县周围的家户、店王(方言,意即富裕的士绅地主人家),也有从四周邻县赶来的。

在随后的十多年里,他的机灵善学、随和处世、知人善任、广交大小同行的聪明劲(即前文提到的“慧根”)可说发挥到了极致。他在商海中自由游骋,应付裕如。早先在中药店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工匠精神”现如今又转而运用到药材营商事业中来了。

店面营生局面得到巩固稳定之后,他进一步扩增店伙计及技艺高超的 “老法师”、女佣,但学徒只收一名,满师则留下当店员,另招新学徒……生意年复一年发展,资金也水涨船高,从而羽翼日丰,有了相当的规模和竞争力。如何进一步经营发展,胡炳章又绞尽脑汁筹划蓝图。他脑袋转个不停。突然心血来潮,灵机一动,一下主意出来了:何不改进优化一下营商的环境和气氛呢?如此必将大大增添对病家和其他顾客的吸引力,不仅增加营业额,或可在小县城扬名四方呢。方略已定,第一步装饰店内外的商招、标牌:店外挂上道地药材,童叟无欺两块招牌;店内,柜台末端竖起一黑漆金字长匾,上书 “神农遗业”。这仅是面向顾客的装饰。重点是在店堂后面一个15平方米左右的客堂间。先定做十来把太师椅带茶几排列周遭,再请书店写了一些各体墨宝,做成横的竖的大小匾额楹联挂在墙壁间。半年工夫吧,已是琳琅满目“四壁生辉”。比如:“医,仁术也”“善行天下”“岐黄世家”“德寓医药”“敲杏声同蛙各各,切苏音似马啸啸”(中药店要敲杏核取仁入药,苏,指中药紫苏,须切碎入药)等等,显得书卷气十足,如今是药香又加书香了。客堂布置停当,开始邀请各路名医前来做客聚会谈天。由大名鼎鼎的妇科中医张禹川老先生出面做主角即召集人,定在每晚7点后聚会,陆续赴会的有内科、伤外科、小儿科、眼科、麻疹科、骨科等本县著名医生,倒也有近十名,他们相互认识,鲜有顾忌,而且个个兴趣十足,谈资丰富,上至国家时事,民族衍变,小至医疗趣闻,风俗人情,百姓婚丧的红白喜事。时值抗日战争中期,前方传来战讯也成了他们不可或缺的热门话题。他们的口头禅常常提到老蒋 (指蒋介石)如何如何,极尽讽喻挖苦、讪笑咒骂之能事,时而捧腹大笑,时而长喟短叹,不一而足。胡炳章有时也参与其中,不过他不是坐而论道,多半叨陪末座,细听老先生们谈天说地,轮番争论。

后来他又想出一招。嵊县东北角的下王镇前岗(今改名泉岗)村盛产古今驰名的卷成圆珠状的绿茶(当地叫珠茶)曰“前岗辉白”(叶片上凝有一层纤毫,色白如霜,甚名贵,价不菲,且耐泡)。他每晚用来冲茶飨客,备受青睐赏赞,有的医师再忙也要为品茶特地赶来。最吊诡的是有个清末秀才叫汪积方,五短身材,年过六旬,高度近视,几至失明,人称积方瞎子。他不懂医,读的古书不少,一张嘴就是天地玄黄,四书五经,倒也自成一家,这老秀才就是专门来品前岗辉白的,而且常得冲泡第二杯方过瘾。如此这般一来,这夜间茶会俨然成了一个以茶休闲的沙龙。胡炳章见此光景,乐在心里,他索性到前岗村物色到一户种茶制茶高手,让这农户每年仲春时节担十多斤“辉白”茶下山送进城来,专门由他收购,供应医师们夜谈助兴。这样,他虽支出一笔不少的钱款,但因此而产生的连锁效应,却是可观的:来延医看病的、送方子撮药的骤然增加两倍还多。可以说,这是胡炳章和颐年堂的鼎盛时期。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也应了一句古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1941年春上,清明节过后没几天,六架日本鬼子的飞机飞临嵊县城关上空投掷燃烧弹多枚,整个县城陷入一片火海。城内一条最繁华热闹的市心街及其东西两侧店铺林立的四条街区,全都烧成灰烬,一片废墟,伤亡人员及财产房屋,损失不计其数……

从此,胡炳章一下跌入人生低谷。怒怼、仇恨、悲痛、凄伤、悔恚、沮丧、绝望……过后,他再也没有甦复过来。人也日渐衰老,再无作为了,子女又都在外地谋生。就这样,与老妻终其一生,享年九十二岁。

(1)旧时店铺打烊后用一条条长方木板排嵌在门槛凹缝处关店,俗称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