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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笔下的“孤独”

来源:文艺报 | 王琨  2018年10月27日07:56

在史铁生笔下,孤独并非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先从史铁生涉世之初所遭遇的“隔离”与“差别”谈起。史铁生在一些文本中反复提到曾经在幼年所遭遇的“那个可怕的孩子”。在史铁生的回忆里,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有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位,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这个幼年时的同学令史铁生望而生畏,即使在长大成人后想起仍然心有余悸。他曾令幼小的史铁生在人群里显得形单影只,被孤独侵袭对于一个饱经世事的成年人来说,也许是一种常态,但是对于一个希望被认可、刚刚走出家门的儿童来说,人为的隔离所带来的孤独感,对他来说太过残酷。

他试图逃离被隔离的困境,因而学会了谄媚。他用新买的足球去贿赂那个“可怕的孩子”,并很快得到了他的青睐,重新融入人群。虽然目的达到,可是所带来的是灵魂里更加凌乱的不安。同伴对他的再次接纳并没有驱散他内心的孤独,一旦独处,他再也无法面对“丑陋”的自己。这个孩子令后来的史铁生领悟到,在强大的异己面前,个人不得不放弃自我主体转而去屈从、逢迎,儿童的谄媚与成年人的谄媚之间的差别,只在于比成人做得更直率。人性中的罪恶从来就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彰显的年龄段,童真因为无邪,反而更容易成为罪恶滋生的沃土。孩童史铁生的困境是成人生存困境的折射,体现了看似壮大的集体在抵御个体孤独时的无能为力。人总在试图融入人群来寻找孤独的慰藉,而这样的代价是更加远离那个本真的自我,因而只会陷于越发孤独的境地。

《务虚笔记》中画家Z对自我人生价值观的建构,与他童年时所推开的那扇门息息相关。出身贫寒的他,在童年受到同学的邀请,推开了那个高贵家庭的房门,在这所房子里他遭遇的身份歧视成为他刻骨铭心的记忆,这番经历成为Z的人生转折。他发誓要力争上游,成为人上人,把那些曾经贬抑过他的人狠狠踩在脚下,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然而曾处于低端的他,即使成为了一名看上去高雅、有了社会身份的画家,但在造访的外国人面前,他仍然无法直视自己贫苦的出身和成长经历。他用英语将自己看上去粗鄙的母亲介绍为女仆。从Z的经历可以看出,对于一部分人来讲,他们的自卑,源于生来就注定的原罪,令人无法释怀,即使通过后天的努力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那些一生下来就跟随着的如基因一样的阶级差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Z,出身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

人是社会性动物,其一生的际遇是主观与客观环境双重作用产生的,敏感自卑的Z恰巧生活在一个以阶级出身论英雄的时代,强烈的自尊促使他用余生爬到荣耀的最顶端,去俯瞰曾经歧视过他的人们,但是这并不能疗治外界曾加给他的创痛。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即使积攒的可能是无与伦比的财富和名誉,却始终不能帮他克服心灵深处的孤独。阿德勒说,我们生活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假如我们因自卑而将自己孤立,我们必将自取灭亡。

Z孤绝的自我奋斗史,看似是一种人生的升华,但他时时在饱受着孤绝灵魂的磨难。在爱情里,他即使得到了美丽善良的女人O飞蛾扑火般的热情,但在他看来那只是一份人生的战利品,他不惜将自卑带来的怨愤投注在爱他的人身上。他把O给予的爱当作对这世间征服的勋章。爱情产生的基本条件是男女双方的投入,Z没有在这段关系中投入过,他从来没有脱离过自我,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永远活在9岁那年的某个黄昏。他以一颗少年的“雄心”步入成人社会,即使通过奋斗可以誉载海内外,他所拥有的也依然是一颗敏感自卑的少年心。他作画时、构思时,思想背景永远是童年那所大房子。但是他与它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那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差别。“怎么你把他带来了?”“你怎么带他们进来?”这些刺耳扎心的话时常环绕在Z的耳际,作为“他们”是Z永远也摆脱不了的身份烙印。无论在梦中游走还是在现实中穿行,他时刻不忘的依然是阶级差别带给自己的冰冷记忆。说到底,他风华的艺术生涯,以及他在外人看来绚烂一时的爱情,都是他向童年时所遭遇的强势群体的示威,他永远停留在那座代表阶级和歧视的“房子”里。

人因差别而遭遇的各种辛酸不堪固然令人悲悯,但史铁生同时承认,一个没有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他呼唤人因摆脱差别而奋起的积进精神。画家Z固然有童年阴影,但也正是这种童年的不快记忆,成为他奋发的源动力,因此给他带来事业上的成功。但最正面的对待自卑感的方式是,一直保持勇气,以直接、实际而完美的方法去改进环境,《务虚笔记》中的Z似乎做到了,通过努力和珍惜自己的绘画天赋,他改变了原来的处境,只是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帮他摆脱内在的自卑感,因为他缺少与世界沟通、敞开自己的勇气。时间久了,自卑早已变成他精神生活的底色,甚至“他心里需要童年,需要记住童年的很多种期盼和迷思,同时就会引向很多次失望、哀怨和屈辱。他需要这样,这里面有一种力量”。童年遭遇的大房子里那枚白色羽毛,在Z画家的天赋视角中,显得那么孤傲、飘逸,它像无声的信仰,看着它久了,人的忧郁会得到释放,孤独会得到赞美,它是孤独的良伴,是执著的梦想。在此后的余生中,Z都在复刻它,用画布上的色彩,用孤绝的行为方式,用摧残自我与他人的处世信仰,最终陷入的是无始无终的孤独深渊。

有很多人将自己成年以后的遭遇归咎于童年,归咎于所处的时代,然而实际上,任何人在任何时代,任何家庭,他们的成长过程都会遇到一些坎坷与挫折,有的人选择被动承受,怨天尤人,然后让自己被灾难打败、毁灭,有的人则是奋发向上,争取与他人合作,克服它带来的困境,那么无限的时间也就不再是无限的冷漠。在Z绵延孤绝的心路上,从未梦想过世间的温暖,也从未希翼过失望和傲慢的心灵能够得到贴近。他注定将在冰冷的余生里,孤独地舔舐童年的伤痕。借由Z,史铁生让我们看到如果一味对这世间怀有怨恨,将会永远让自己与世间的温暖和爱隔绝。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或者遭遇过何种创伤,都应该尽力让自己带着对爱的期盼和践行去释放沉重的肉身。但是爱确实艰难,它是一种心愿,一旦发出就有可能遇到无数疑难。他人是天堂,他人更可能是地狱。爱遇到的可能是刀剑,是冷漠,是谎言,是无始无终的陷阱与罗网。爱的艰难正在于如何抱着一颗九死其犹未悔的心,百折不挠地执著前行、勇敢地期待与付出。

威廉·巴雷特在《非理性的人》中说,“人,看起来,对他自己是个陌生人;因而必须发现或重新发现他是谁,他的意义何在。”史铁生一生都在通过写作来达到沟通和确认自我的目的,虽然青年时瘫痪的重创曾令他几次想要轻生,但在重建自己对这世间的信仰过程中,他呼唤用爱来润化被孤独侵蚀已久的心田。他认识到孤独的不可稀释性,决定了人们对爱的永恒期待。周国平说,孤独之不可消除,使爱成了永无止境的寻求。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奔走的人,最终就会看破小爱的限度,而寻求一种普世的大爱,或者——超越一切爱,而达于无爱。史铁生在爱的路途上,怀着永恒的寻找,赋予爱以永恒的使命。他呼唤人类能够靠着爱,去避免一切不堪的自相残害,因为人类得以存在的最美注解是因爱带来的原谅、倾听与宽宥。

在史铁生和其夫人的作品里均出现过一个关于小号手的故事,据其夫人陈希米的记载,史铁生在读完这个故事后落下了眼泪。这则故事的梗概是年轻的小号手被征出战,回来后发现昔日的爱人已成了他人之妻,因为爱人从他人处听说他已战死沙场,才另择夫婿。伤心的小号手只有离开家乡,在去往异乡的途中哀伤地吹起自己的小号。有一次,他流落到一个国家,国王听到了他的号声,并听闻了他的故事,对他赋予同情,只是国王没有像那些俗滥的情节所习惯设置的那样许他以荣华富贵,而是让他有机会将自己的号声吹奏给全国的人听,一遍又一遍,如怨如诉,号声中的幽怨、哀伤随着被演绎次数的增多而日渐淡泊。在倾诉中,沉重的肉身终于得以释放,而变得轻盈。他的号声也因此逐渐变得欢快、嘹亮而生机勃勃。国王是聪明的,相比于外在物质的给予,精神上的陪伴与倾听更为可贵。

尼采说,一个人却只能体验到他自己,人的最高价值已经失去了价值;为了取代这些最高价值,他所能提供的惟一价值就是力量,这种把自然和社会看作是可以控制和征服的思维方式,只能够以对力量的颂扬而告终,但我们必须寻找别的方法来纠正这种对力量的颂扬而导致的偏激和冰冷。与查拉图斯特拉对爱的警醒与抵制不同,同时也有别于尼采的力量意志论,由个体经验出发,史铁生承认终极之处的虚无,但他认为对虚无所带来的孤独的最终救赎,是怀着普世的爱,用真诚去倾诉,因此沟通成为他“至死的欲望”。

(作者单位:韶关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