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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限眺望无限

来源:文艺报 | 耿弘明  2018年10月24日08:39

一次偶然的机会读到了史铁生先生的一段话,感触颇深——

“善恶观(对与错、好与坏、伟大与平庸与渺小等等),意味着价值和价值差别的出现。羞耻感(荣与辱、扬与贬、歌颂与指责与唾骂等等),则宣告了心灵间战争的酿成。这便是人类社会的独有标记,这便是原罪吧。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要走进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中去(枪林弹雨一般),每个人都不得不遮挡起肉体和灵魂的羞处,于是走进隔膜与防范,走进了孤独。”

如若把这段话的作者改为某位法国哲人,如帕斯卡尔或加缪,似乎也完全说得通,最起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境地。它们不仅是内容上的类似,也是文体风格的相像。当时我感到内心某个角落被照亮,某个道路被打通,这种感觉就像是史铁生先生在地坛中某一刻的感觉,仿佛突然从天地间的一片空旷中发现了什么。

在史铁生享有盛名的诸多作品中,类似的表述比比皆是,这种表述与西方现代哲人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充满灵性与激情,都在不断思索着灵魂与肉体的边界,并不断在绝境中思索着语言与他们的关系。这是带有普遍意义的但又属于中国思想境遇的果实和声音。

本文试图勾勒这条史铁生身体哲学的精神轨迹和写作痕迹。

这一切,从厌倦开始。

从厌倦开始

如果问,史铁生先生走进地坛时是什么状态和情绪?我的回答是“厌倦”,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本身的厌倦。当然,它源于身体,一方面是身体的无力感让自我丧失对能力的确证;另一方面是厌倦使得我们不再渴望更多,而是急迫地渴求给身体寻找一个安宁的角落。

每人都体验过厌倦,在我们庸俗的日常生活之流中,很多厌倦都有明确的指向和由来,当他人的进攻行为损害了我们的利益和尊严时,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期待没有得到许诺和圆满时,它们会悄然在内心滋生,如同阴暗的虫子,如同弥漫的潮气,如同一种氤氲的莫名其妙的气氛,如同一种不知所由亦不知所终的毒素。我们会被它控制,不明所以,无法摆脱。

史铁生的厌倦也其来有自,它一方面源于存在上的欠缺,另一方面源于社会上的排斥。

我们的社会所给予残疾人的是两种对待方式——一是同情的眼泪,一是行为上的漠然。一方面鼓励他们自强不息,另一方面,他们的精神问题却较少得到关注。

史铁生所写的困惑,较少关乎世俗利益和功名成就,而是更多关乎他的身体和灵魂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困境——例如耐心,尊重和理解的缺乏。由于设施的缺乏和观念的漠然,这种尊重的缺失无处不在,作家王安忆曾经回忆到,她与史铁生在上海一家饭馆时,由于设备的不便和老板的推诿,史铁生去卫生间成了比登天还难的困境。王安忆非常愤怒,而史铁生则心平气和,因为早已对这种对待方式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是一个令人悲凉和令人绝望的词语。

在福柯那里,身体是一个重要的分类标准,它是可视可见的表象,由于身体本身的差异,人被分类对待和治理,因之而来的各类不平等屡见不鲜。这似乎是追求极致发展的现代性本身无可摆脱的悖论。

在《秋天的怀念》中,史铁生便曾描写了自己对自己身体的愤怒和厌倦。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收音机里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

列维纳斯说:“有一种厌倦,它厌倦了一切的一切,但尤其厌倦自身。令人厌倦的,并不是我们生命的某个特定形式——我们所处的乏味无趣的环境,周围庸俗残忍的人群——厌倦针对的是存在本身。”

而这种源于肉体而上升到对存在本身的厌倦,带他走到了地坛,而在那里,完成了对身体的思考的最重要的一课。

容纳身体的空间——地坛与史铁生

史铁生的身体哲学和地坛自然脱不开关系,而这次思索和它的结果,为《务虚笔记》和《灵魂的事》等很多接下来的思考奠定了基础。

为什么是地坛呢?

因为那是彼时恰好能容纳史铁生身体与灵魂的一个空间,它的物理距离足够近,不至于长途跋涉;它的氛围足够衰败,与我的自暴自弃和绝望恰好匹配;它又足够安静,能想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和安身立命的大事。

有本有趣的书,叫《肉体与石头》,书中分析了我们的身体与我们所处的建筑之间的种种奇怪的联系。而史铁生与地坛的关系也恰好符合这样的一种论述范式,因此不妨稍微参照这个维度。

书中说:“中古时期认为花园设计上有3个要素,可以创造出鼓励省思内在的功能:凉亭、迷宫以及花园池塘。凉亭只是个用来遮蔽日光的地方,上古时期的园丁用木头屋顶或只是在板凳上佳哥格子框架就成了凉亭。中古时期的园丁则开始在各自框架上种植物(最常见的是玫瑰与金银花,创造出由花草所构成的封闭空间,人们可以坐在这里,避免他人侵扰。”

也就是说,建筑的功能和设计首先与人的需求产生关系,而当它们诞生后,还可以和人的身体和灵魂产生具体的促进关系。花园构成了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间,而哲思则孕育于这安静之中。

“中古时期的园丁为了要创造出休息的地方,于是采用了迷宫形式——另一种上古形式。希腊人用低矮的灌木来制造迷宫。……散步者迷路了可以轻易地跨出去……但是中古的迷宫‘篱笆比人高’在中古时期初期,迷宫象征着灵魂努力地想在灵魂自己的中心找到上帝。在城市中,迷宫则有着比较世俗的目的。一旦某人能够破解迷宫,他或她就可以撤退到迷宫的中心。而不用担心会被别人轻易地找到。”

迷宫意味着要在寻找上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和责任,这些都方便人在安静和思考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从而完成“自我认识”这一任务。

也就是说,花园迷宫等园林和建筑,除了满足人的具体实用和审美需求,还提供了自我反思和自我发现的维度,是个体摆脱世俗限制的桥梁。当然,中式园林与西式园林有所不同,中国北方的皇家园林与南方的文人园林又有所不同。不过,举其大端,还是可以进行类比的。

地坛就是史铁生的园林和迷宫,这帮助他找到自己。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也看到了其他的身体,各式各样的身体,这些对他人身体的经验和印象构成了和自己精神对话的共同组成部分。

在《我与地坛》那篇长文中,他写到了一个长跑运动员。体育运动一直是史铁生所喜爱和向往的,他曾说每逢重大田径赛事,他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而这位热爱跑步的地坛中人,提供了一个关于身体的玩笑,他每次成功,总是棋差一招,而每次失败,则会变本加厉。

他还提到了一位女性,他猜测那是一位学理工的女性,他试图猜测身体美学与她的职业的关系。

当然,他还在做的,也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另一个角度不断观看着自己。

地坛虽然一方面足够荒凉,让人想起身体的衰败,但它同时又足够的空旷,能够让人直面天地,让人想起生命的无常。在地坛安静的背景下,人的身体如同在舞台一样,能够得以突出和凸显。毕竟,身体的衰败在生命无常的背景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而这,正是史铁生的结论。

在长文《我与地坛》的结尾,他这样写到——“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此时他的结论则是无常,或许佛教思想和基督教思想他此时并没有深刻而系统地阅读,但他却通过个体领悟直接扎入核心之中。

史铁生身体哲学的形成

我们通常不会从超越的角度观看自己的身体,而一旦用这样的方式观看自己的身体时,我们就有了一种跳出自我看世界的整体角度,一种把肉体和灵魂分离的思维方式。正是这种思维方式,让我们提升,也让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存在。这种思维方式形成之后,作家史铁生仿佛有了一双独特的观察一切的眼睛。

他曾写道:“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若干年。”

观察世界和观察自己,都如同人类观察鸽子一般,和所有的死生相继也都拉开了距离。

有本书叫《国王的两个身体——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在书中,作者恩斯特认为,那个年代的国王都有两个身体。一个身体在有限之域,它是我们生理性的肉体,它要吃喝拉撒,它会生老病死;另一个维度则被塑造成了无限,它代表一种政治上的权威与神圣性,代表一种合法性和超越性。而通过膜拜国王,每个人都可以得到通往“神域”的入场券。

这也是史铁生的观点。他对肉身的思考最后变成了这样几个态度——

第一个态度是接纳和向往肉体。在《病隙碎笔》中他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这真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彻悟,在比较之中了悟了快乐的限度。

第二个态度则是对肉体美的肯定和赞许。他说:“但是有一天,你在运动场上正放松地慢跑,你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点不亚于你,她修长的双腿和矫捷的步伐一点不亚于你,生命对她的宠爱、青春对她的慷慨这些绝不亚于你,而她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你,她顾自跑着目不斜视,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丽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东西,甚至连她和她的美丽她也不曾留意,只是任其随意流淌,任其自然地涌荡。而你却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了,被她的优雅和茁壮惊呆了,你被她的倏然降临搞得心恍神惚手足无措(我们同样可以为她也作一个‘好运设计’,她是上帝的一个完美的作品,为了一个幸运的男人这世界上显然该有一个完美的女人,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于是你不跑了,伏在跑道边的栏杆上忘记了一切,光是看她。她跑得那么轻柔,那么从容,那么飘逸,那么灿烂。你很想冲她微笑一下向她表示一点敬意,但她并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你,然后她走了。”

这是一种纯洁的发现,后来这在史铁生的文字中也频繁出现,他并没有彻底舍弃肉体,而欣赏着其活泼的存在。

第三个态度是超越肉体,这个态度是容纳了前两种态度之后的总结和升华。在《病隙碎笔》中他说:“这肉身从无中来,为什么要怕它回到无中去?这肉身曾从无中来,为什么不能再从无中来?这肉身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就是说它本无关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出戏剧吧,道具、布景、演员都可以全套地更换,不变的是什么?是那台上的神魂飘荡,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汇,是那幕前幕后的梦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

在《灵魂的事》中他则这样写到:“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内在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人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

超越肉体是传统西方哲学中的重要命题,那些已逝的哲人认为我们应该摆脱肉身的限制,追求那个宏大的理念和纯洁的灵魂。而接纳肉体和肯定肉体,则是20世纪哲学的一股思潮。在史铁生的写作国度,这些同时存在,构成了他的超脱和局限,构成了他的完美和残缺。这种矛盾和超越同时存在的状态,则成了他思想的总结。

而如今,在后现代的境况下,我们的身体有了“网络身体”的新模型,我们的身体和机器有了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我们的身体被种种大众传媒和日常娱乐所占据。关于这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困惑,每个人又有每个人的思考。我很想再听听史铁生先生的困惑和思考,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他摆脱了这肉身,进入了思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