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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微:时代发生巨变 我们只跟着移了一小步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木子吉  2018年10月16日07:40

提问者:木子吉 答题者:魏微

时间:2018年10月

简历

魏微,生于1970年,1994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1《魏微十三篇》是你今年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集,这本书的写作缘起是?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收了十三篇小说,所以叫《魏微十三篇》。这些年来,杂七杂八也算出了些书,但大多没主题,几个中短篇凑成的合集而已。篇目上也多有重复,我自己也觉得没大意思,是不想再烫馊饭了。但是这一本有点不同,本来责编张引墨的意思,是想约一个新长篇,但我手里的长篇没写完,写了几万字搁下了,越搁越没信心,都不知道能不能写完,或者废掉也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就是短篇不想写了,长篇又没写出,等于是我写作的一个青黄不接阶段。于是出版社就建议,不妨做一本短篇精选,既是一个总结,也算是对过去写作的一个告别。为了这本书,整个出版社,从总编辑、责编到版式设计,可说是非常用心了,封面数易其稿,最后还是总编定的稿。为了做这本书,责编把我所有的小说都找来读了,抽象出这么一个主题:故乡、时代、成长,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我早期写作的关键词。

2 你的小说有一种通过一个个真实细腻的故事来以文证史的感觉,你的写作灵感通常来自哪里?

以文证史,这个说法有意思,我第一次听到。我并没有刻意以文证史,早期的写作是自发的,那时还没有“史”的概念,可能也因为年轻,渴望表达,有一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愿望,想把话说得漂亮,有节奏,嘎嘣乱跳,这是美学上的。内容上呢,说我看到的、想到的,有观点,有态度。我的写作大体就是这么来的,起头是想说话,写作等于是把说话转换成文字。另有一层,我对时代很敏感,可能这是天生的,五六岁的时候,在街上看到大字报、红标语,都会停下来,挑我认识的字来念。我至今还记得,红标语耷拉下来、大字报被风吹着跑的场景,有时我会追上去,把大字报卷卷好,拿回家当小火炉的柴引子。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这场景可以入诗。后来写作,类似的场景总会写一些,搁背景里,前景则是人的日常生活。这是我的兴趣点所在,不自觉使然。所以你说以文证史,其实没错的。

3你比较喜欢用散文化的笔法写作短篇小说?

是的,短篇小说写得比较多。很多作家都是从写短篇开始的,并不是因为短篇好写,而恰恰相反,短篇对技术的要求非常高,写短篇等于是学技艺,学控制。因为篇幅短,可是故事、人物、性格、意境一个都不能少,所以写短篇是有点像“螺狮壳里做道场”。你说的散文化笔法,在我的小说里是有这个倾向。其实较之散文化,我更看重小说里的诗性,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留白的……我写小说很看重这个。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

4从1994年开始写作起至今24年,你的创作心态有哪些改变?

改变太多了,一言难尽。先说心态上的,新鲜感丧失了,写作的动力不够,有时难免想,为什么要写作呢?意义何在?像我们的前辈,读苏俄文学长大的一代,可能会在写作里找到一种记录大时代的壮丽的意义,可是我们呢,从小是读西方文学长大的,意义到了我们这一代,其实是被消解了。无论我们这个时代宏大与否,至少就文学而言,所谓的“宏大叙事”是过时了。找不到意义,当然也可以强写,硬写,慢慢就变得职业化了。我比较抗拒职业化,照理说这是不对的,因为我是个作家,写作是我的本职工作,可是另一方面呢,文学生产又不是流水线作业,它是痛苦、为难、发现、创见的产物,而职业化写作恰恰要摒弃这个。还有一点变化是视野上的,人到中年,当然看问题是比以前复杂多了,多维度的,不比从前那样泾渭分明,黑是黑,白是白,现在是灰色地带比较多。灰色是一种最难描述的状态,比较没观点,没脾气,常常让人叹气。这是写作的难度。总而言之,写作是越写越难,年轻时那种一气呵成、一腔气血的写作,到了中年基本不可能了。

5《大老郑的女人》《家道》《胡文青传》等作品都表现出深刻的时代印记,生于70年代,在你自身经历中有哪些来自文学抑或生活的感受?

我琢磨着我是个幸运的作家,生于1970年代,“文革”结束那一年,我六岁。改革开放那会儿,我读初中。一头一尾两个时代,在于我,大概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因为年龄的缘故,两个时代我都只能一旁站着,东看看,西看看,旁观者的视角就是这么确定的,而这正是写作的最佳视角,即童年、少年视角。等到二十多岁,可以去做一回时代弄潮儿的时候,恰好我又写作了,一心不能二用,所以对我而言,我没真正投身于热火朝天的时代,没有南下珠三角的经历,也没能成为打工仔、打工妹,没经历过苦难屈辱,也未能一夜暴富、飞黄腾达……我琢磨着我是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时代发生巨变,而我们只是跟着移了一小步。多年来,我其实想表达的是这个,如果这时代够得上宏阔,则大部分人还是畏缩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反讽。在这时代的各式噪音里,高亢的,尖利的,堂皇的……其实属于大部分人的声音还是嗡嗡的。我想写这嗡嗡声。

6写小说带给你最大的收获?

对人生、人性有一定的认识。其实这种认识,也不一定通过写作才能达到,比如一个人有了阅历,上了年岁,大凡对人生、人性都会有一定的认知。但写作呢,我觉得会加强这种认知。毕竟文学是人学。研究人、体察人是我们的专业,平时会比普通人更留心这个。

7你心中有女性作家与男性作家的区分吗?

写作还是有性别之分的,女作家在题材、措辞乃至审美、趣味等方面和男作家确实是有区别的。我们读文章,多半是一打眼就知道作者是男的还是女的,哪怕有些女作家故作豪爽,说话爆粗口,但语调、口气也会出卖她。但另一方面,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女作家,都不愿意自己被归为“女性写作”或者“女权主义作家”。是这样的,我们虽然写女性,却并不单纯是为女性代言,反映她们的不幸,为她们争取平权。我们写她们,仅仅因为熟悉她们,知道她们的美德,也明了她们的缺陷。我们写她们,是通过写她们,来写更广大意义上的“人”。

8你如何定位自己的写作风格,你怎么看作家这个职业?

我前边说过,我是个不称职的作家。称职的作家是什么样的呢?就是有计划,有规划,每天都有写,至少每天都在工作,至死方休。我是另一类作家,倾向于把文学看作是心灵的事业,而心灵这东西,时有时无,状态时好时坏,因此像我这种血质的作家,看上去是很逍遥,很懒散的,貌似闲着,其实心里、脑子转个不停,所以有时不写作比写作还累。状态来了,大抵能出好活儿,状态不来呢,那也就算了。关于风格,我琢磨着我早期的写作应该是形成风格了:语速慢,腔调温吞,对一切都不太肯定,字词句之间有犹疑。敏感,内向,年纪轻轻就喜欢回忆,好像很怀旧的样子。实则是不能融入现实,缺乏热火朝天去生活的能力。受过一点小伤,心里惦念着,侍弄它,养育它,慢慢就真的受伤了。文字里能看得见感情,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点难为情。作者是藏着掖着,又没藏好,让别人瞧出了端倪。看得出是羞于表达感情,所以会装冷漠,装着装着,可能就真冷漠了也说不定。偏低温,像大冷天出了小太阳,有些许暖意,作者本来是为写这暖意,但通体看来,反而更凉了。我琢磨着我早期的风格大体就是这样吧,不知道总结得对不对。中年以后当然有变化,所谓中年变法,但因为这些年写得少,文字上没有集中呈现,所以具体也就说不上了。

9你平时对世界对人生的态度倾向于乐观还是悲观?

悲观。大凡写作的人都悲观,在文字里浸濡太久的人都会有这个毛病。

10写作中遇到的“坎”怎么度过?

好像没什么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等,放下来,去干别的。倘若隔一阵还不行,那就放弃吧。写作这件事,我觉得最好不要强写,遇到困难,“打游击”比“正面强攻”可能会更有效些。

11你怎么看文学作品后续的商业营销,文学与市场,你会如何把握?

我不大考虑这个的。我写小说以短篇为主,短篇不直面市场,它面向文学杂志,而文学杂志的主要读者,其实是我们的文学同行。等于是,我们写小说是写给同行和自己人看的。

12有哪些童年经历让你特别难忘?

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光,是我童年最珍贵的记忆。这段记忆,后来被我写进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微湖闸》里了,这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初版的时候叫《流年》,后来出修订版,改回原名《一个人的微湖闸》。为什么叫一个人的“微湖闸”呢?微湖闸是我爷爷奶奶住的地方,我出生不久就被送到这里,那时“文革”还没结束呢。后来因为要念书就离开了,中间也回来过几次,那已经到了80年代,改革开放开始了。这篇小说就是以这两个时间段为背景,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看她身处的时代,以及她的街坊邻居,他们怎样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就是说,再是油盐酱醋茶,时代的光影也还是要落到他们身上的。

13作为70后作家,压力和焦虑主要来自哪儿?平时会如何排解?

我其实不大焦虑的。焦虑是年轻人的特权。从前是有焦虑过,那时卖文为生嘛,一个是生计的焦虑,一个是意义的焦虑,如果不写点什么,就觉得浪费生命的感觉很明显。后来就换了个想法,因为生命无论如何都是用来浪费的。焦虑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抓耳挠腮的,不得安宁。但是另一方面呢,焦虑和文学创作又是并行的,创作从本质上来说是因为焦虑,也可以说,焦虑是文学创作的原动力。所以说到焦虑,大凡写作的人都会很矛盾,写作者的一生,大概就是通过长期的焦虑,偶得一点文字获得短暂的安宁。套用一句现成话是,长的是焦虑,短的是安宁。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早年有焦虑,后来通过调整,慢慢就变安宁了,这么安宁了十来年,心里攒了一些话,但压着没写。最近又隐隐开始焦虑了,可能意识到,属于我的有效的创作时间不多了,得适时把这些话写出来,否则七老八十就写不动了,或者就是写得动,怕也是陈词滥调、胡言乱语居多。写作的事,你不能指望老年人是不是?

14写作之外有哪些兴趣爱好?

不大有。读书算一个吧。以前喜欢打牌来着,现在很少打了。

15你的家人会是你的第一读者吗?

不会。事实上,我不大愿意他们读,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可能写作在我看来是一件很私密的事,虽然我从来不写家族私事,但他们读,我总归不大好意思的。可能怕他们了解我、揣测我?说不清楚。另一方面,我家人也不爱读我的作品,故事性不强,他们总嫌不耐烦。大概我们弄文学的人,总惯于在文字里搞出点“微言大义”,一般读者看了便觉得累,他们喜欢简单些的,单纯地看故事。这个道理正如我看电影,其实不大愿意看文艺片的,闷,累,还要去猜创作者的心思。相比之下,我喜欢看港片,警匪,古惑仔系列,打打杀杀,有人物,有剧情,色调明朗。就是拍得差一点的,因为有漂亮面孔,一般观众也会看得津津有味。从这个角度讲,我们的文学真是碰上大问题了,抓不住读者。文学自进入二十世纪以来,承蒙学院派看得起,被他们纳入研究范围,整个就有点犯别扭,一会儿社会意义,一会儿苦难思想,很多作家都不大会说人话了,读者也被吓跑了。没有读者的文学还能活吗?也可以活吧,但没劲儿,一天天地气若游丝,所以是苟活。

16你曾说过无法领略古典名著的好处,读现代小说就心领神会,现在的阅读偏好有哪些?有哪些书对你有重要影响?

现在能领略到了。现在基本上都在读古典,现代小说反而读得少了。十几年前,我跟林白聊天,她告诉我,她不怎么爱读现代派小说了,那会儿她在读别林斯基、马雅可夫斯基。我听了还蛮奇怪。林白从前很叛逆的,至少《一个人的战争》是这样,成色十足的一篇关于反抗的小说。你很难想象,写这样小说的人,有一天她会远离现代派,返回头去读苏俄文学。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也在步她的后尘,回归古典,但不是苏俄的古典,托尔斯泰那辈人在我看来还是太啰唆了。我更喜欢中国的古典,简洁,亲近,有意味。大概而言,阅读也分年龄段的,先锋、前卫永远是年轻人的事业。中年以后,人难免就倾心于隽永、含蓄的文字,而这正是古典文学的特长。我的写作,受惠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太多了,它们是我的文学源头。而中国古典文学则是我写作的背景。

17你生活的地方从南京到北京,再到广州,对于故乡有怎样的感情?回头看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我其实是个不太有“故乡感”的人,虽然我写了很多关于故乡的小说,看上去还蛮有感情。但与其说我对故乡有感情,倒不如说我对身在其中的那个时间段有感情,七八十年代,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还有我对家人的感情,以及对相交甚好的街坊邻居的感情。故乡是个很抽象的概念。人与故乡的关系,鲁迅最有体会,他少年时代家道中落,受尽白眼,世态炎凉挨个吃个够,这种情况下,你让他对故乡怎么起感情?当然也不能说全没感情,毕竟从前在那儿生活过,有对三味书屋、百草园的回忆,另外老母和兄弟还在那里……人与故乡的关系大体就是这样吧,很复杂,有况味。一言难尽。我很早就离开家乡了,从南京,北京,到广州,好像我这几十年一直是用来离开,“离开”成了我的一个状态。我的性格审美里,大概有一种叫做“生活在别处”的倾向,别处总是好的,可是别处是用来想象的,不能抵达,一抵达就会失望。像这样的人,大抵幸福指数总是偏低的,因为没有现世感。

18喜欢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爽朗的,利索的,不能太笨,有分寸感。另外对于女性而言,我想最好能独立一些,有自主性一些,再就是别太争,别太拼,总觉得那样不大好看。表达也很重要,最好能把话说清楚,这一点可能不大好理解,因为我身在广州,老广讲普通话很拗口,我跟他们交流常常会犯头晕。

19你认为什么是幸福,描述一个你认为幸福的场景

写作很顺的时候,字词句不断地涌现,写完一句,还有一句,仿佛永远都写不完,越写越多……十个手指头在键盘上此起彼落,感觉像在跳舞。键盘的声音也很好听,啪嗒啪嗒,像老式电影里特工在发电报,有一种紧张感。

20未来会否想在创作上寻求新的突破?有什么新的创作规划?

有的。似乎我也不能说太多,怕自己开的单子是满汉全席,端出来的却是青菜豆腐。无论如何,我以为写完是重要的。但我现在是个上班族,各式文山会海、培训学习……晚上回家累得半死。闲了几十年,人到中年突然变成了个职业女性,简直了,常常心里乱得要命。越乱越想写,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