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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柏林特:“美”被颠覆 ——消费文化对审美感知力的强行征用

来源:《南国学术》2018年第3期 | 文/ 阿诺德·柏林特 译/赵玉  2018年10月06日09:35

内容摘要

作为一种感知力理论,美学包含了感知体验的整个范围,并集中于对感官体验的性质、变化、差异、敏锐性和细微处的研究;同时,也包括了感知性、体验性的意义和情感内容。在传统美学中,它往往只关注艺术和自然领域中美的体验,并将其视为孤立的、无害的;如今,随着消费文化的全面渗透,审美体验在现代生活的所有领域都变得越来越突出,几乎扩展到了无所不包的程度;审美价值与道德、宗教、经济、环境、社会生活等价值体系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因此,既然美学研究包括人类身体及其社会矩阵中所有的感知体验,它也必然涉及哲学的其他领域。在艺术和自然美中培养起来的敏锐审美眼光,一旦遭遇日常生活中的对象及活动,它们发现的就不仅仅是魅力,同时还应当有缺陷。也就是说,美学研究还包含着负面和消极的领域,并在发展新的文化分析思想时成为一种伦理工具,甚至成为一种政治因素。如今,商业和政治行为在发展过程中缓慢却不可抗拒地控制和塑造着人们的每一种感知能力,这一过程可称为“感知力的强行征用”。它包括了在大众营销和企业逐利中对感官体验能力的强制性征用和误用,从而造成了感官侵犯、感官操纵、感觉扭曲的不合理现象;其中,味觉层面、技术层面、情感层面、心理学层面的强行征用尤为突出。这种征用和控制,损害并破坏了作为审美鉴赏核心的自由感知力,从而颠覆了实现审美价值的可能性。强行征用人们的感知能力,是当代企业文化的突出特性。它不仅借助能激发强烈欲望的广告或宣传,而且还通过重新建构人们的感性体验能力,把人类变成消费者。当研究者把大众消费文化对审美感知力的强行征用纳入到美学分析范围之中时,美学就不再是一个只重学理分析的基础学科,而是变成了一种实践性的解放工具。

阿诺德·柏林特(Arnold Berleant),1955年在罗切斯特大学伊斯曼音乐学院获硕士学位,1962年在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获哲学博士学位,1995—1998年任国际美学协会(IAA)主席;现为长岛大学荣誉哲学教授,主要从事美学、环境美学、伦理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审美场:审美经验现象学》《艺术与参与》《环境美学》《生活在景观中:走向环境美学》《美学与环境:艺术与文化的主题与变奏》《感知力与官能:人类世界的审美变革》等。

本文由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赵玉博士翻译,发表于《南国学术》2018年第3期,转载自“南国学术”公众号,特此感谢!

阿诺德·柏林特

美学是一种感知力理论,它包含感知体验的整个范围,集中于对感官体验的性质、变化、差异、敏锐性和细微处的研究,同时也包括了感知性、体验性的意义和情感内容。但是,在大众消费文化中,人们的感知力被强行征用和故意扭曲,具体表现在味觉、技术、情感、心理学四个层面。这四个层面的征用,破坏了作为审美鉴赏核心的自由感知能力,从而颠覆了实现审美价值的可能性。因此,作为美学工作者,对于那些负面和消极的领域,也应将其纳入分析和研究之中。

在传统美学中,人们往往只关注艺术和自然领域中美的体验。这些美的体验,被视为孤立的和无害的,接受着人们的赞美。然而,在当代社会,审美体验和审美价值已经不再局限于博物馆、景观大道这样的地方。它在现代生活的所有领域都变得越来越突出,从而引发与道德、宗教、经济、环境、社会生活等价值体系之间的冲突。[1]

这样的体验,绝大多数(虽然不是全部)是感知性的,并且往往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或者直接来自感官介入,或者间接来自感官想象。当代艺术和艺术实践中广泛的感知体验,导致了感官参与方式的急剧增多。这些方式千差万别,有时甚至独一无二。发达的感知能力得益于艺术的训练,但也会通过人们的活动与实践扩散到其他方式和领域中。

学者们对感知体验的关注贯穿于哲学美学的整个历史。由于音乐和诗歌具有引人入胜、令人萎靡、不可抗拒而又缺乏理性的特点,柏拉图(Πλάτeων,前427—前347)曾经对它们在人们心中产生的道德影响表示过担忧,亚里士多德(Αριστοτέλης,前384—前322)也提到过悲剧的“卡塔西斯”(katharsis,意为“陶冶”“净化”)效果。两位杰出学者都意识到感知体验的强大力量和情感吸引力。在西方美学的发展历程中,这一主题一直在延续。但直到18世纪中期,鲍姆嘉通(A. G.Baumgarten,1714—1762)才将“美学”(aesthetics)视为指向美的感性认识科学,并把艺术视为感官意识的完善。若就字面意义而言,鲍姆嘉通所谓的“美学”,即凭借感官的感知,但多数学者尚未认识到审美价值源于感官体验这一事实。其实,人们不仅可以借助“美学”这一术语的词源学发现这一点,同时也可以通过鉴赏艺术作品和自然景观时对感性内容的依赖看出来。这种鉴赏始终围绕着感知体验进行,并沉浸于对世界的丰富体验之中——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以及整个身体都参与其中。

左为柏拉图,右为亚里士多德

无须回顾随后的美学发展史来进一步追寻感知体验,仅从20世纪至今的无限制扩展就能看出来,感官参与发挥着史无前例的影响。我们现在的美学研究包含着所有感官的参与,不仅包括传统的远距离的视、听感官,同时也包括了触觉、味觉、运动觉等近距离感官。

同时,审美体验的范围也扩展到了无所不包的程度。美学家们如今不仅关注传统的“美的艺术”,同时也关注民间艺术和流行艺术,而且还延伸到了食品、运动、环境和文化领域。伴随着关注范围的无限制扩展,审美研究也相应包括了人类身体及其社会矩阵中所有的感知体验。审美探索的扩展也使人越来越意识到审美感知力的参与性特征,我称其为“审美介入”(aesthetic engagement)。所有这些都推动着人们将美学视为一种感知力理论。

作为感知力理论,美学集中于对感官体验的范围、性质、变化、差异、敏锐性和细微处的研究,同时也包括了其感知性、体验性的意义和情感内容。从这一立场出发,美学就可包含感知体验的整个范围。至于那些历史、信息、理论、阐释等等认知因素,只有当它们能够增加直接而当下的感知体验时,才是与审美相关的。

对审美意识的这种扩展,会给美学领域带来深刻的影响。美学研究因此不仅包括对象、活动和人类生活体验,还必然涉及哲学的其他领域。一旦美学研究涵盖社会领域,伦理的甚至形而上的关注就不能被忽略。在艺术和自然美中培养起来的敏锐的审美眼光,一旦遭遇日常生活中的对象及活动,它们发现的不仅仅是这些对象或活动中潜藏着的魅力,同时还有缺陷。因此,美学研究也应包含负面和消极的领域,并在发展新的文化分析思想时成为一种伦理工具,甚至成为一种政治因素。[2]

日常生活美学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揭示出普通生活体验长期以来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这些体验或许并不引人入胜。美学价值在普通的对象和情景中被发现,如住房、园林绿化、在自家附近散步时碰到的树木、徜徉于春天的阳光、投球玩耍,乃至像某一位学者建议的,在洗后悬挂的衣物中寻求审美满足。[3]正如齐藤百合子所言:“我们应该发展一套新的针对餐具、家俱,或其他我们在日常环境中接触到的各种人工制品,以及针对打扫卫生、做饭、社会交流等活动的审美话语。[4]”所有这些,都为人们提供了获取审美愉悦的机会,不管这种愉悦是来自日常生活的感知体验,还是来自生活中单纯的感官快乐。

康德

于是,人们可以看到,审美体验弥漫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感知力的每一个层面。在影响审美体验的诸多因素中,有些因素是显而易见的,如身体禀赋、教育、娱乐条件、生活活动,以及此前的审美体验等;还有许多因素是比较隐晦的,如未知的身体或感知禀赋及其局限,特别是种族、文化背景等。

在当今时代,审美感知力已持续受到具有大众文化特征的体验与实践的深刻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力无处不在,但许多因素却仍处于潜藏和不被注意的状态,感官体验也会显示出许多或显或隐的症状。在一些平常未被注意的实践行为中,由于审美感知力被强行征用和不当开发,因而对人类健康、社会以及自然环境带来的破坏性后果多到无法估量的程度。

正如人们觉察到的那样,发达国家培养了一种着迷于“收益率”的工商业文化。从学校到公共机构,没有哪一个领域不受到“降低成本,增加效益”这一商业律令的影响。这其实明显违背了服务机构的目的和初衷,即满足人们需要,并帮助人们完成他们的目标,以及促进文化传播。在追求“收益率”的商业模式下,那些服务机构特别容易受到影响。由于提供服务造成了过高的人力成本,加上巨大的开支直接阻碍了其效益的最大化,使得商业模式在中小学、大学、卫生保健以及所有的公共服务领域变得越来越突出,所有机构都被归入了营利事业的行列中。

如今,商业和政治行为在发展过程中慢慢地、然而却不可抗拒地控制和塑造着人们的每一种感知能力。这一过程,就是“感知力的强行征用”。它包括了在大众营销和企业利润中对感官体验能力的强制性征用和误用,而且,政治进程本身也越来越受到这种经济模式的影响,直接或间接地受到经济利益的支配。这些行为对于人类健康、文化多样性以及整体的安康,已经构成全球性的威胁。人们对审美价值的体验能力和鉴赏能力遭到破坏,美被颠覆。

在大众消费文化中,人们审美感知力被强行征用和故意扭曲,主要在四个层面表现出来:味觉层面的征用、技术层面的征用、情感层面的征用、心理学层面的征用。它们破坏了作为审美鉴赏核心的自由感知能力,从而颠覆了实现审美价值的可能性。

——味觉层面的征用。或许有人会问,味觉层面与美学有什么关系?这可以有许多理由来说明。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美学理论及其实践已经表现出对食物美学的兴趣。如今,味觉感知力的滥用已经非常普遍,它给人类健康带来的危害也越来越明显。例如,酷爱甜食会给健康带来负面后果。糖与肥胖、心脏病、中风、糖尿病等代谢综合征有着密切关系,人们对糖分的摄入还会上瘾,这又进一步怂恿人们对其他上瘾食物的摄入,包括软饮料(可乐、咖啡)中的咖啡因,一系列饮料中的酒精等。又如,食盐在大部分预加工食品中也常常被过度使用,从而致使人们对盐的需求越来越大;同时,盐对高血压的影响也已经被充分的证据证明。其他烹饪方面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如油炸类快餐中大量使用脂肪和油,从而导致高胆固醇与肥胖;垃圾食品普遍使用过量的糖、盐、脂肪以及防腐剂。商家为了鼓励上瘾食物的消费和获取商业利益,不惜扭曲人们正常的感觉识别力,并最终损害了人们的健康。

——技术层面的征用。技术通过化学过程、电子及数字技术,辅助了感知体验的生成。技术带来的便利显而易见,其产品也广泛应用于各个领域,但其背后隐藏的感官代价却很少为人所知。例如,嗅觉作为感觉渠道在很大程度上就由于技术发明而被强行征用了。从护肤霜、沐浴露、肥皂、洗衣粉到餐具洗洁剂,从酒店房间到宠物和人群,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芳香,人工芳香剂被添加进批量商品中,以至于人们很难弄清某种东西的真实气味是什么。人们用于获取感知信息的一条主要渠道已经丧失。

人类的感知能力也受到了色彩的侵犯和冲击。服装、室内装饰、印刷广告、互联网等大量使用刺眼而花哨的色彩以吸引人们的关注,以至于那些微妙而柔和的色彩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甚至直接从商场里消失。

音乐几乎在每种文化中都有一席之地,尽管它难以捉摸,但它总是像香水一样弥漫四周,把听众包围其中。这是音乐体验吸引人的一个地方。但是,这一吸引人的特点有时被过分夸大,以至于让人难以忍受却又无法逃脱。例如,在有些摇滚音乐会中,人们会使用超高分贝的音量以增加音乐的感召力,或者在听众中制造狂热的反应。它试图借助压倒一切的力量给听众留下深刻反应,而且人们往往也的确能够感受到声波带来的物理性压力。但这种做法会给听觉感知力带来严重的负面后果,而这些负面影响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显现出来。

此外,由于声音既不可触也不可视,很容易被恣意妄行地强加于人。例如,商业化的声音通常弥漫于等候室、酒吧、餐馆、商场,甚至街道和公园等公共场所,唱片音乐作为一种声音推销形式往往也会充斥于公共空间。安静(即使是相对的安静)如今已经成了一种稀有之物。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听力的强行征用在扬声器或麦克风的劣质扩音中很容易被意识到,因为此时的自然发声被电子声音所替代了;但便携式电子设备的过度使用改变着人们听觉感知力,却不被重视。它不仅会侵占感知注意,而且也引导人们将注意力集中于智能手机、移动电话、便携式计算机,诱使人们沉迷于替代性的感知世界中,从而忽视周围真实的感知环境。

——情感层面的征用。情感层面也存在许多感知力被扭曲和麻痹的情况。例如,吸烟就是一种通过培养人们的感知愉悦以获取经济利益的广泛而邪恶的商业行为。其实,很少有吸烟者能从其第一支烟中获得享受,他们从中获得的往往是令人讨厌的味道、窒息的烟雾、恶心的物理效应等。然而,效仿名人的吸引力,急于展示成熟的欲望,违反规则的渴求,来自同伴的压力,以及它所具有的麻醉效果等,都会成为推动人们继续吸烟的强大诱因。又如,酒精的使用如今也成为一种常规的消遣方式。流行文化、电视、电影中对饮酒的浪漫化处理,还有沉溺于自我的吸引力,都对饮酒行为起到一定推动作用。它与吸烟类似,往往也与成熟联系在一起。随着吸烟、饮酒行为导致的健康问题越来越明显,一些发达国家不得不借助法律来限制人们在公共场所吸烟,并强行规定青少年不得饮酒。同时,酒精的生产与散播也是毒害感知力的大型工业之一。从啤酒、葡萄酒、冰茶,到混合饮料和单纯的酒水,广泛流行于各种社会的和商业的场合中。酒精的过度使用如今已经成为人类健康的主要威胁,并因此给个人和社会造成巨大伤害。

黑格尔《美学》

还有一种形式的情感征用现象长期出现于宗教和政治机构。宗教或政治团体为实现其某种政治、社会或商业目的,往往培养或利用人们的情感如宗教情感、热爱情感等,来控制他们的行为。随着当代营销、广告、宣传技术以及其他思想控制手段的不断提高,情感反应往往被用来诱发人们的错误意识,从而进一步操控他们的行为。[5]

——心理学层面的强行征用。在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例子,一是致幻类药品和毒品,二是色情文学。从前者来说,由于部分人沉迷其中,支撑起了一个巨大的非法工业。他们从这种极端感知体验中获得放松、逃避现实,或者满足冒险欲望,却最终以正常的身体功能和健康的丧失作为代价。在美国,大量的处方药和非处方药被人们消费掉,这种消费行为就像流行病一样散播于美国各个角落。从色情文学来说,色情商业通过去除异性间关系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以及彼此互相关心的情感成分,将人们的情欲感知力狭窄化为纯粹的性快感,并借助对人们情欲反应的过度的、强化性的刺激,来获取商业利益。

事实上,人们审美感知力被强行征用和故意扭曲并不止于这四个层面,这里仅仅是描述了一部分明显存在并造成感官侵犯、感官操纵、感觉扭曲的不合理现象。它们可能会相互重迭,或者彼此融合。“征用”(co-optation)一词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用,但对于社会和政治批判而言却非常适合。它有“侵占”“盗用”“擅自调用”之意。马尔库塞(H.Marcuse,1898—1979)称之为“使无产阶级在自身的被统治中充当同谋的社会和心理机制”[6]。这种征用现象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受害者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发生。更有甚者,这种征用不仅是隐藏的,而且嵌入到了人们身体内部。

马尔库塞

感知力被强行征用的现实之所以成为一个美学问题,是因为美学作为一种感知力理论,不仅需要关注感性体验是如何被增强的,同时也需要关注它是如何被误用的。这将会使一种批评美学、一种社会和政治批判美学成为可能。

强行征用人们的感知能力,是当代大众消费文化的一个突出特性。它先是诉诸感官满足,然后通过对这种满足的过度强调和夸大,诱使人们购买那些通常不健康的、有害的、上瘾的或者不必要的产品和服务;接下来,再通过引发人们正常的感性体验并将其转为过分和夸大的虚假需求。大众消费文化不仅借助能够激发强烈欲望的广告或宣传,而且还通过重新建构人们的感性体验能力,把人类变成消费者。只有把这种分析纳入美学研究,美学才会变成一种解放工具。

注释

 [1]Arnold Berleant, Sensibility and Sense: The Aesthetic Transformation of the Human World (Charlottesville: Imprint Academic, 2010).156.

[2]Crispin Sartwell, Political Aesthetic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0);Davide Panagia, The Political Life of Sensation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9).

[3]Pauliina Rautio, “On Hanging Laundry; The Place of Beauty in Managing Everyday Life”,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7 (2009).

[4]Yuriko Saito, “Future Directions for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rossing Divides and Breaking Ground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4), 26.

[5]说服技巧也涵盖了理性范围,既包括通过逻辑澄明、辩论等使人们有自愿反思和接受的直接说服技巧,也包括那些借助仪式、修辞、宣传、广告、营销等使诱使人们无意中接受的说服技巧。

[6][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第3—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