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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岚:一生写就的精彩篇章

来源:澎湃新闻 | 张明  2018年09月20日09:06

原标题:林岚叔叔走了,飘不走他一生写就的精彩篇章

时间过得真快,上海《新民晚报》原副总编辑、浦江籍老报人张林岚先生走了有大半年了,但我时常会记起他:满头鹤发,一脸童颜,矮小的身材,穿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挺直的鼻梁上架一副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常常透着睿智的光或孩子似的笑,面貌和蔼可亲。张林岚先生是我的一位堂叔,他健在时通过电话、书信没少提及他的一些想法,那些真知灼见对我这个在报社工作的晚辈教育启发很大。他去年走的时候是初冬,距离2018年已经不远,假如不是走得太匆忙,林岚叔叔原本能看到从树林里照射过来的新年第一缕阳光,临走时案头还放着他未编定的《一张佚文集》的目录。

现在中秋佳节快到,田野的稻子一天天变黄,树上的柿子一日日变红,山上自然生长的各种草木幻化出种种不同的色彩次第登场。汽车驶过的公路两边,现在普遍用作行道树的高大栾树,还有颀长水杉,其叶子也都开始变色,而且鲜艳无比。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林岚叔叔如果活着,期颐之年的他应该还在上海住所临窗的书房里写作——一辈子与文字打交道,歇不下来了。

林岚叔叔一生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动荡,经历过新中国诞生的欣喜,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迷茫,也经历过改革开放带来的繁荣昌盛,阅历不可谓不丰富。作为一个跨越新旧两个时代的老新闻工作者,他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和社会发展变化的许多方面,也因此引发了很多知识分子的独特思考和判断,写下了不少与时代社会同进步的正能量的好文章,其中不乏像《天山南北》这样优秀的长篇通讯,记录下上海知青在新疆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场景。但他一生最大的建树恐怕还在撰写杂文随笔一类的小品文,尤以“一张”笔名写的几千篇“豆腐干”文章,笔墨老辣,隽永耐读,在上海滩上几乎妇孺皆知,在读者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后来出版了诸如《月下小品》《月下霜天》《腊后春前》《红毹道故》《怀梦草》等多部作品。

在我眼里,林岚叔叔首先是一个记者,其次是一个作家。他年轻时从浙东出发,在中国的西北和西南绕了一大圈,但身上仍带有浦江的印记,包括故乡的人文地理、山川景物、风俗习惯、文化渊源以及思维方式等等。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林岚叔叔出生在浙江浦江城里后街一处叫缵绪堂的地方,这个地名略有些名气,但是现在的年轻人知道的已经不多,只存在老辈人的记忆中。因为追溯上去,缵绪堂门下曾在清代出过两个进士、二十几个廪生贡生,家族中读书风气很盛。我们的高祖叫时意公,自号书城,是晚清的一名太学生,他把书房取名叫“薇云山房”。时意公没有取得什么功名,只在家里操习祖业课读儿孙,做着承继先贤教化后人的功德。遗憾的是两个儿子咸仕和咸杰虽接受了良好教育,却始终徘徊在科举制度的门外,后来一个做了民间画匠,一个在横街开了爿三和肉店——类似于一家成规模的肉联厂,这在当时既有传统的因素,又有现代的影响。林岚叔叔属于曾祖咸仕一支,我则属于曾祖咸杰脚下。那时没有照相馆,民间画匠主要替人画容,当然也兼带着在庙堂里画些壁画之类,他其中的一个儿子从小会画画,应该与之耳濡目染有很大关系。曾祖咸仕自己与科举无缘,但多年的梦想仍在,只好将希望转而寄托在儿子张同光的身上——按辈分排行我们习惯称他为六爷爷。

六爷爷处在清末民初的交替时期,浙江省立七中毕业之后教了几年书,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很快考进故都北京的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系,后来以教书为业。抗战胜利后,张同光应李季谷、许寿裳之邀赴台湾,与范寿康、周予同等人筹办过台湾师范学院,并担任国文系的教授和系主任,终老杭州大学道古桥畔。早慧的林岚叔叔则一直跟随在其伯父张同光的身边,春晖、杭初都读过,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恐怕有十来年。等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林岚叔叔已经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进步青年,他先是在浦江下大街高台门秘密登记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继又担任浦江县大队的宣传部长,与黄长波、马丁他们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积极投身家乡抗日救亡运动,还出了份《吼声》杂志作为鼓动策应。之后进县政工队,充其量只能算临时的客串。他内心向往像浦江革命者石西民一样去延安,但终究去不成,此时恰好西北王胡宗南委托金华赵龙文招有文化的年轻人到部队服务,他就从军去了西北战干服务团。几经辗转,林岚叔叔凭借其写诗的热情和作文的底子入了陕西《青年日报》和西安《华北新闻》,从此写稿子编报纸,正式登上夜航船,一发不可收。西安之后又转向四川自贡,抗战胜利时到达陪都重庆,进入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办的民间报纸《新民报》。以后顺长江而下到上海,不久迎来新中国的解放,屋檐下看到和衣抱枪睡觉的人民子弟兵。后来长期供职于《新民晚报》,成为著名报人赵超构的老朋友老搭档,改革开放后又与著名漫画家张乐平、华君武一起编过《漫画世界》。他像一只初春的燕子,老当益壮,频频飞入上海千万普通家庭,文章深得大家的喜爱和欢迎。

我进入新闻行业纯属偶然,除了一直对浦江原南乡蒋畈曹聚仁的文笔史识心向往之,无形之中也受到林岚叔叔的一些影响。尤其调任报社之后,总能经常性地得到他的指导,语气态度可近可亲,且见解独到,画龙点睛,思想一点不落伍。因为林岚叔叔既是家族中的长辈,又是行业中的老报人,无论见面闲聊还是电话通话,我们老少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许是长期浸染于文化的原因,他对家乡的城邦演变、戏剧唱腔、民俗灯彩和家乡美食、旅游事业等特别感兴趣,谈兴很浓,意犹未尽还每每在书信中提及——黄宅旧称古城乡他要在文字上作考证,地名海塘联想起这里是否曾筑有海塘海堤,上山遗址,马岭古道,林林总总,充满孩子似的好奇心理和探索精神。他对家乡的鼓吹更是不遗余力,既有专著《梦里的童年》,也写下了不少类似《故乡婺剧说﹤双阳﹥》《斗台戏》这样的篇章。他时常笑呵呵地形容浦江麦饼为家乡独有的中国披萨饼,认为应该好好开发让浦江传统美食进入大市场。而几次回乡陪他在浦江街头路边喝豆浆吃大饼,他总是吃得心满意足。至于那些家乡的故实,林岚叔叔可以说如数家珍,充满深情。

林岚叔叔走了,一些存储在他脑海中的故乡物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也随之飘远,飘不走的唯有林岚叔叔一生写就的那些精彩篇章。当然,还有他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

故园桂子花好,故乡月儿正圆。林岚叔叔——我们回家吧。

(编者注:张林岚——中共党员、中国民盟盟员,1922年出生于浙江浦江。1940年起在陕西《青年日报》、西安《华北新闻》开始新闻工作,后转重庆《新民报》、上海《新民晚报》,历任记者、编辑、主笔和副总编辑等,以“一张”笔名写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小品文,著有《月下小品》《赵超构传》等多种,参与主持《上海新闻志》和《新民晚报》报史编纂工作,是我国新闻界不间断从事新闻工作最长的老报人之一。本文作者张明系浙江浦江《今日浦江》报社总编辑,多年从事地方新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