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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之:耳边响起来

来源:《传记文学》 | 梁秉堃  2018年09月18日08:56

按照自然法则的发展规律, 随着时间之推移, 天空中许多灿烂一时的星光会逐渐陨落下来。这个历史事实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改变。我们对此似乎只有遗憾、痛心和无奈, 然而, 事物还有着另外一个方面, 那就是星光依然灿烂着, 永远灿烂着,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同样是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改变。

这里, 要提到一位读者都熟悉的人物,那就是话剧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作为北京人艺的主要演员,他创造的舞台艺术形象仍旧还活在大家的脑海里始终不肯离去。比如,《龙须沟》中的程疯子,《茶馆》中的王掌柜,《骆驼祥子》中的老马,《名优之死》中的左宝奎,《丹心谱》中的丁文中,《洋麻将》中的魏勒,《日出》中的李石清, 等等。然而, 不幸的是于是之由于患有重病, 多年卧床不起,近来与人交流也已经十分困难了。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于是之的深刻影响依然存在着,他留下来的宝贵财富依然得到了发扬光大。这,是一个不必争论的事实。

于是之长笔者9 岁,我以为我们是半师半友的关系。然而,他却说:“客气,客气。”似乎不大同意这样的“称谓”。其实,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于是之对我的帮助和指导是热心的、真诚的、负责的、一贯的。就拿我刚刚写剧本的时候——1964年来说,当时我还没有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于是之就要求我:“你应该每个星期读一部世界经典的话剧剧本。”开始,我觉得在七天之内读一部三万字左右的剧本,那是不难做到的事情,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可是实践起来发现并不简单,因为于是之还要求我要做读书笔记。他明确地说:“你不是读剧本为了消遣,而是专业学习,积累写作能力。这就决不可等闲视之!”我连连点头称是,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结果如何呢?每星期读一部剧本,全年要读52 部剧本, 连续读了四五年之久,总共有100多部剧本,这就为我以后(乃至现在和未来)的剧本创作工作打下了坚实可靠的基础。这件事对我是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记的。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值得一提的。那是1958 年《茶馆》首演的时候,剧作者老舍先生看完演出(于是之在剧中扮演主角王利发掌柜)以后,兴奋不已,回到家里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于是,挥毫写下了一帧条幅:

“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然而,于是之收到条幅之后,竟然一声不吭,既没有向旁人显露此事,更没有装裱起来张挂在墙上,而是锁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一锁就是30 年,与他接触较多的朋友们(包括笔者在内)也一无所知。这件事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于是之不尚声华,质朴纯真的性格、风格不是悠然可见吗?

写到此处,似乎不得不再谈谈于是之艺术上的“师承”,可以说就是一个“根”的问题,一个“缘”的问题,也就是一个要依靠什么根基来演戏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普通,也很深刻,值得下些力气好好研究一番。

近些年来,我国演艺界突然“表演大师”飙升许多,而且很快,“著名表演艺术家”、“著名演员”更是已有泛滥成灾之势。似乎只要演过一两出戏,或拍过一两部电视剧、电影,得到过一些喝彩,有了一点名气——也可能是靠哥们儿、姐们儿的媒体炒作所致——就可以得其美名,戴上一个个耀眼的光环,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还要主动地大谈其创作的经验和理论,甚至著书立说,哪怕无人问津。似乎这也是一种“时尚”,仿佛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要当这种社会风气的“奴隶”,任凭这种社会风气的“皮鞭”随意驱赶。

啊,真不知道此乃喜剧乎,闹剧乎,还是悲剧乎?于是之对此却很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做法,确实更是难能可贵的。

首先,他非常不同意所谓“大师”、“著名表演艺术家”、“著名演员”的满街走,并以自己的例子说明之。他曾经对一位评论家说:

“请您再写一篇文章告诉大家,不能大师满街走,我不是大师,只是个普通演员,局限性很大。《雷雨》中的周萍,《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都失败了。”

其次,他在谈工作经验的时候,没有仅仅大谈自己的演剧方法,而是着重谈到了艺术修养。于是之在一次会上说:

“依我说,从形体训练、声音训练说起,到创造形象为止,这个方法那个方法,内啊外啊的,说这么半天,而对于一个演员来说,长远起作用的是修养。鲁迅说,我不相信什么小说作法之类,现在咱们谈的许多问题还没出“小说作法”的范围,总而言之说的还是方法问题,或叫体系,或是什么戏剧观之类,以及这么训练,那么训练,这些都是给打基础,而决定这演员真正生命的是他的修养。这就跟写字的人一样,说我拿笔拿得稳,不仅能悬腕,我还能悬肘,一米见方大字我写出来也照样挺帅,拿笔就写,写法我全能掌握,这都可以,但对写字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读帖,得多见碑帖。甚至写草书的人——有的是看了哪位老师舞剑后很受启发,书法大有提高。那些古代文人,哪个不是琴、棋、书、画啊?

郑板桥便号称有三绝;诗、书、画;据说齐白石把自己的诗、篆刻、书法都排在前头,他把画排在第四等,他自认刻印和写诗更好些。你看这些都是通着的。所以,同样的剧本、同样的角色,两个演员具有同样多的生活素材,创造出来的人物也有深浅之分、高下之分、文野之分。生活一般多,排练时间一般长,对这个角色合适程度两人也一样,可那人演得就有味,这人演出来就一碗白水。这个区别就在于演员的修养,不只是思想修养,特别是姊妹艺术的修养。”

我以为,这种谈话的态度,这种谈话的内容,才真正是谈到了一个演员的根本,才是一个深得表演艺术三昧的人的高明见地。

于是之是由于家境窘迫得连母子两个的吃饭都顾不上,所以才成了一个看戏很少的“京戏迷”,也才遗憾地没有成了一个“电影迷”,其中真真正正成了的是一个“杂耍儿迷”。就这,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从小受到的民族的、“土”的、京都的艺术的熏陶。而这种艺术熏陶,一直伴随了他的演戏生活的一辈子,成了他表演艺术创作的不可动摇的基石。

曹禺题词——

初望殿堂但求平正,

既知平正务追险绝。

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往复追寻渐悟妙境。

思虑通审志气和平,

风规自远见天心。

求艺无垠可胜言哉。

这是1987 年,曹禺先生为于是之60 岁诞辰时写下的贺词。这是古代一位著名书法家的至理名言,其中不乏有对于是之的肯定,鼓励,以及关怀和期待,更深刻地道出了艺术事业发展的不可改变的规律。

于是之最后的一纸书联——

留得清白在人间。

这是于是之应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要求所写,大约也可看作是他晚年的心声,并且曾经一度挂在书房里,自己还与之合了影,书如其人,似乎能令欣赏者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舒乙无限感慨地说:“我在后台见过这样的场面,化好了装,是之坐在一个角落,极庄重,几乎就是正襟危坐,双目微闭,绝不再说闲话,渐渐进入角色,单等铃响上台。这是一个画面,画的是一个严肃的人,一个对待艺术一丝不苟的大艺术家。”

那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初期, 笔者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 准备组织制作一部关于话剧表演艺术家于是之的专题片。在录制阶段, 我们邀请了许多于是之的老同行、老同事、老朋友来参加座谈。其中, 有一位就是李宝田。据我所知, 李宝田平常是很少参加这类活动的, 一般都会婉言谢绝。怎么办呢? 于是, 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给他打了电话。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话还没说完, 李宝田就已经连声答应下来, 而且只问清了时间和地点,表示保证按时到场。开座谈会的那天,李宝田一见到我便兴奋地说道:“早在来北京以前,我在徐州演戏的时候,就一直暗恋着于是之老师!”

那天录像的时候,李宝田提到了一件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的事情。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李宝田请教说:“ 于是之老师, 您说一个演员最后要拼的是什么呢?”于是之几乎不加考虑地回答道:“最后要拼的就是修养。”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修养,不是技巧!⋯⋯ 技巧有几年就可以掌握,但是修养的积累是要靠一生一世来完成的!”李宝田听了以后觉得自己茅塞顿开,认为这是可以也应该受用一辈子的金玉良言。

关于于是之的修养如何, 通过他时年23 岁写的《程疯子自传》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程疯子自传》全长有6000 字, 从程疯子的父母、家庭、出生写起,一直写到剧本故事发生以前,几十年的坎坷经历,曲曲折折, 大起大落,其思想性格、感情表达方式、人与人关系,等等的形成和发展,都做了详尽而又扼要的叙述。甚至连程疯子性格里的“隐忍”,是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基因都提到了。显然,这里于是之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不但有一定的思想深度,而且也是带着浓烈的感情,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情绪记忆和间接得来的材料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可以说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这也证明他从表演艺术的起步时,就以身作则,极力反对“以一两手小聪明而自得”的艺匠式的表演。而且,从此以后近半个世纪以来,不管是大角色、小角色,不管是成功的角色、不够成功的角色,他都是以自己的修养为坚固基石, 如此认真对待,真正做到了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光阴似箭, 岁月如梭。20 多个春夏秋冬过去了, 于是之一席真诚的话语, 润物细无声地, 在李宝田的耳边响起来, 也在更多的演员耳边响起来,并且一点一滴地浸入他们的灵魂深处, 渐渐化作他们的艺术实践,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