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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与曹禺,这样“扭结”了一辈子

来源:解放日报 | 王梦悦  2018年09月13日07:18

曹禺原名万家宝,“曹禺”是他1926年发表《雷雨》时的笔名。在万方的记忆里,第一次接触父亲的作品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作品便是话剧《雷雨》。当时剧场中雷电交加的音效把万方吓哭了,坐在一旁的父亲一把拎起哭闹的女儿,脸上带着对惊扰观众看戏的歉意与不安,一溜小跑“逃出”剧场。

或许是由于第一次看《雷雨》,体验到剧中那雷声的震撼,尽管后来万方创作出颇有影响力的小说和影视剧本,但真正动笔写舞台剧,则是在她50岁以后了。万方说,和父亲的标准相比,差距太大,以至于不敢动笔……

父亲的崇拜者“调”出一位新作家

1952年出生的万方,1969年到吉林省扶余县插队。那段日子里,对父亲的回忆就像开着的机器,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反复播放着:在院子里,扭头能看见父亲趴在窗前的书桌上或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她看到父亲突然挠头,好像脑袋里憋着千头万绪,那是父亲在创作。在晚风里,她和妹妹的脸上充满着神往和好奇,那是父亲在给她们讲自己编的故事,他讲得那么生动、迷人……那些记忆在她心中散发出爱的光芒,让苦难也有了美丽的色彩。

那时,万方虽然有个“反动学术权威”父亲,但毕竟比一般“狗崽子”运气要好一些。沈阳军区前进歌剧团的政委颜庭瑞也是作家,非常崇拜曹禺,他冒着风险想为他景仰的前辈做一点事情,于是便把万方从农村调出来搞创作。想不到的是,这一调动改变了万方的命运,1979年,万方转业回到北京,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了专职作家生涯。

曹禺终于说了句:“你真的行,你可以写出好东西了”

万方步入文坛,原非如父亲所愿。曹禺深知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的艰辛,且又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可循,因此他更希望孩子从事自然科学。尤其是曾遭受一系列“莫须有”罪名的摧残之后,他更希望孩子做一些“有明确标准”的工作。

然而,万方有着自己的苦恼。她坦言之所以没有学理工科,是因为缺乏某种“基因里的东西”。万方从小对数学就充满挫败感,这种心理作用对她影响颇深,甚至到了50多岁还会梦到自己正忐忑不安地坐在数学考场上……与此相反,文字创作的基因对万方的影响却颇大。从上小学开始,万方就经常写一些作文和小诗,当时她还没想过将来要成为一名作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作家的称号是只有像父亲这样的人才当之无愧。她的人生梦想是希望成为一名演员,站在从小就仰望的舞台上,畅快淋漓地演绎人生百态。

阴差阳错,20世纪80年代初,万方开始写小说了。她知道,小说即使发表也并不代表达到了好的标准,有时候也会觉得灰心,觉得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但忽然有一天写出一段后,她兴奋极了——她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文字标准,找到了写作的愉悦感。看过她第一篇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杀人》后,曹禺说:“你真的行,你可以写出好东西了。”

从此,万方每回创作,总忘不了悄悄思忖——父亲看过之后会怎么说。从把创作当成职业那天算起,万方笔耕至今已超过40年,她的大多数作品如《空巷子》《空屋子》《空镜子》《香气迷人》等都是专注于女性题材的,其中一些还被改编为影视剧,获得了不错的收视率。

追随与超越

万方把第一本中篇小说集《和天使一起飞翔》献给了父亲,就像很小的时候,她把自己得到表扬的作文念给父亲听一样,有点惴惴不安。曹禺在这本书的序里写道:“她小的时候我非常希望她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医生,但都落空了,现在我80多岁了,我感觉她当作家是件好事,她是幸运的,她终于做了符合她天性的事。”

曹禺的作品如同一个宝库,万方爱父亲,也爱父亲的作品。然而,她并不是吃父亲老本的作家,几部中篇小说《在劫难逃》《杀人》《未被饶恕》《珍禽异兽》等问世后,以独立的精神气质和独特的文笔引来文学圈较高评价。上世纪80年代,万方将曹禺的《日出》改编成电影剧本。她知道,改名著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幸而,她可以同父亲深入交流,不仅改编得很有效率,而且让当代青年观众看得也很过瘾。《日出》获得了那一年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可是万方却不想借助父亲出名,她当时腼腆地拒绝采访,只对记者说了句:“等我再得一次奖,您再写我吧。”

上世纪90年代,曹禺疾病缠身,一直住在医院里。当年充满睿智、思辨与幽默的人被岁月销蚀成这样,万方为此写道:“我注视着爸爸,同时,我能感到他的梦。此刻,他的一生就像梦境一样,既真实又虚幻。他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他有愿望把这景象告诉我们,可是很困难。于是,在很多时间里,他孤独地呆在梦里……”万方深知父亲内心的痛苦,不管多忙,她三天两头便去探望父亲。晚年的曹禺常常陷入痛苦,万方回忆说:父亲似乎是在悲情中度过的,他总是悔恨自己不够勤奋,没有拿出一个超越自己的“大东西”。此时,万方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因为在家人中只有万方一个人懂创作,他把万方视为生命和事业的延续。

当曹禺在病房内看过万方创作的电视剧《牛玉琴的树》后,第一次放开表扬女儿一次:“非常感人,又真实又动人。”作家出版社要出版万方的小说集《和天使一起飞翔》,非常希望曹禺为此写点东西。此时曹禺的身体十分弱,写一个字都很费力,他颤抖着手一笔一画地写着,几年前还遒劲有力的字,此时竟变得像小学生的笔迹一样。但他还是努力地写着,这是父爱的巨大力量。

老人写道:“在我的女儿里,万方是比较像我的一个,所以她成了写东西的人。她写的东西我看过,小说《杀人》我觉得有力量,给人思索。我曾担心她会是一个比较专注自己内心的作者,现在我不担这个心了,她能够写完全不是她的东西,极不相同的人和生活,而且是那么回事儿。可以说她具有创作的悟性和本领了。”

两代人感情经历在不经意间交合

说到对女性题材的关注,万方坦言“女人是情感动物”,而身为女人的她,一直在试图拉开自己与笔下人物的距离。但事实上,每一次写作都烙下属于她个人的深深痕迹。万方承认,她对于爱情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家庭的影响。父亲曹禺有过三次婚姻,万方的母亲方瑞是父亲第二任妻子,因病于1974年去世。1979年,69岁的曹禺又和56岁的李玉茹结为夫妻。其实,早在1937年,曹禺和李玉茹就已结识,成了亦师亦友的知心人,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两人没有能够在一起。没想到这段姻缘却在两人都步入晚年时得以继续。万方回忆:“我的继母李玉茹那时是上海京剧院副院长,又是名角,但女人往往是要照顾男人的,为了照顾我的父亲,她放弃了很多。”不过万方也体会到了李玉茹的那种满足。直到去世前两天,李玉茹还对万方和小女儿李如如嘱咐,要她们多看看当年自己和曹禺的通信——那整整一大箱子的通信,每一封都代表着她得到的幸福爱情。

万方的第二任丈夫因癌症去世,在带给她极深悲痛的同时,也使她开始反省人生。“我爱人在的时候我们也会争吵,当他真的病了,走了,才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值得珍惜。现在我明白了,夫妻间,要接受对方和你的一切差异,不要动不动就瞠目结舌,更不必咬牙切齿,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理解,这也是为你自己好。”

或许正是受了父亲那段经历的影响,如今的万方除了每天写作之外,很少出席公众活动,很少去给人做讲座。对此,她自谦为“长篇大论水平有限”,而事实上,这份自谦中却孕育着智慧。

万方曾经引用过父亲写在笔记本上的话:“灵魂的石头就是为人摸、为时间磨而埋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