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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方成:以善为怀 以真为宗 以美为求

来源:文艺报 | 李硕儒  2018年09月03日07:22

漫画大师方成先生走了,享年100岁整。他走得安然泰然,可说是功德圆满,寿终正寝。虽不像英年早逝者给亲人朋友带来锥心的震痛,追忆着,品味着,对这样一位老人的离去,却牵起种种沉沉绵绵的悲哀和不舍。

追忆闪回到半个世纪前。那年初冬,在中央统一部署下,我们共同供职的《人民日报》社派我们一行人组成了“四清”工作队,去京郊房山县五侯公社进行“四清”。为了发动群众,撬动“四不清”干部坦白交代他们“四不清”问题,工作队本着乌兰牧骑的方式,抽十几人组成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其中就有方成和我。分工是,由我写和导,由他绘画和置景。为了工作方便,我俩还被同时安排在一位贫农单身汉的大炕上。以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与这样一位当时已名满漫画界的大家同出同进、共睡一铺大炕,真是时时有种惶悚。他却不然,在我写出一个独幕话剧并为宣传队排戏时,他已写了一段相声并辅导两位队员排练,我不禁问:“您怎么还对相声感兴趣?”他笑笑说:“外行了吧,漫画和相声是兄弟,不过一个用手,一个用嘴,一样地给人们带来欢笑、思考和褒贬……告诉你个秘密,我最好的朋友是侯宝林。”接着,他给我讲了他们多年的交往和情谊。

方成与侯宝林

他的思维十分敏捷,为了跟上形势需要、宣传多样化,他提出因陋就简,利用我俩的长处,合编幻灯剧:我写脚本,他画幻灯片,戏也分场,幻灯片中的人物可上、可下、可交集,情形大体如皮影戏。演出更简便,背着个幻灯机,可上山,可下村,支上幻灯机后,他操作,我配音,后来还发展为配乐,不用太多人,我们俩就可胜任。这个设想立即得到领导认可。于是进入创作,几天几夜的写作、脚本完成后,我的贪睡来了,每晚到了十来点钟就睁不开眼,他则仍是神采奕奕,让我先睡。不知有多少次,我已睡了一觉,睁眼看他时,他正被创作的快乐搅得自言自语着,审视着自己的画稿。看着他的陶醉与兴奋,我一边被感染,一边担心他的身体,提醒说:“睡吧,都快两点了。”他歉意地说:“把你吵醒了?”我说:“哪里?是想方便一下。”于是爬起往外跑。他也紧跟其后。我们跑到屋墙后面,他笑笑说:“我们真是老头放鹰。”我不明其意,问:“敢问何意?”他顽皮地看看我:“出门就撒呀!”刚才的睡意全被他逗醒了,深冬太冷,我又入了被窝,他则在地炉下又添了一撮煤。我问:“还不睡?”他说,“你正年轻,是要睡足。我已这个年纪,每天有4个小时睡眠足够,何况正在兴头上,你睡你的。”

方成漫画

那部幻灯剧完成时适逢一场大雪,第二天清晨,雪霁初晴,我俩分别背着幻灯机、幕布等放映设备,沐着朝阳雪光,踩着厚达小腿的积雪,朝着半山的天开大队进发。因为昨晚接到“四清”分团通知,为配合天开大队“四不清”干部的攻坚会,要我们当晚在那里演出。山陡雪滑,每迈一步都要用尽全力,他突然一个趔趄,半条腿埋入雪里,我正要扶他,他笑笑说:“坏了,枕头湿了。”

久在身边,我已摸索出他的语境、语态和语式,稍一思索,我不尽哈哈大笑:“枕着湿枕头,您还不得4点入睡?”

“没关系,裤腰在外,裤腿在内,不就得了!”

“还是您聪明。”这样的哑谜只有我俩知道,因为为减轻行李重量,我们都没带太多卧具,夜里只把棉裤叠起来权作枕头,那一夜,因为演出成功,枕着半湿的“枕头”,尤其睡得安稳。

第二天,我们就成了天开的名人。中午吃派饭时,那家贫农专门为我们蒸了小米干饭,撤去了为省粮而惯常掺在饭里的白薯块儿。聊天中得知,这家女主人是一位才满25岁的妇女,可她炕上炕下的孩子竟有七个。我好奇地问:“这么多个头差不多的孩子,你数得过来吗,要是晚上丢一个怎么办?”那女人笑笑说:“丢不了,到晚上他们都睡下后,我就数脑袋。”“要是有人钻入被窝呢?”我还是好奇。“那就数炕下的鞋嘛!”方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那女人找到了知音:“还是老方有经验,你家孩儿比我多吧?是不是你就天天晚上数鞋?”方成躲过这问话,转向我说:“你先问他。”那女人端详着我问:“老李几个孩儿?”“四个。”她半信半疑地:“你多大?”为了显得老成,我们工作队员大多穿一套土黄色旧棉军装,狗皮帽子,胡子很少去刮,我摸了摸满脸落腮胡子:“才41岁。”女人点点头:“老方呢?”方成认真地说:“我跟他爸同岁。”我看看他:“怎么会?”“你爸不是属虎吗?我也是。” 我还有些诧异:“你比我爸样子年轻多了……”他说:“别忘了,我是广东人,虽然面皮长得黑,但是黑中透亮,光溜。”

那女人笑着:“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年轻,连老李也比乡下40岁的男人年轻多了!”她说的不假,我那年才25岁,与她同龄,可还是个单身汉,哪里来的4个孩子?不过逗逗她。

幽默话家常,不光缓解了天天讲阶级斗争的紧张,也增进了与农民的感情,不几天,这个村的人们都知道了方成和我爸同岁,于是他们又猜着我们的年龄是真是假。当我们回到五侯公社我们的驻地时,单身汉房东的前列腺却得了病,他不停地起夜尿尿,有时又憋了好久而尿不出……他高高大大,憨厚质朴,40已过,既未娶亲也无对象,突然得了此病,怎不着急。他着急就更是忽起忽卧地不语,方成着急则是一会儿跑到分团办公室,给报社同事打电话,托他们与协和医院联系,一会儿去长途汽车站为房东买去北京的车票,更难的是,我们这位房东既不识字,又从没走出过这个公社,一说去北京看病,他是既向往又害怕,生怕自己走丢再找不回这个家。此时的方成就像带孩子一样,为他装足钱,画好路线图,亲自送他坐到长途车上后,又急着给报社同事打电话,嘱咐他去长途车站接到后直接送往协和医院,直到陪房东看病的同事来了电话,他才放心下来。

大约20天后,房东春风满面地回来了,说是经过详细检查和治疗后,已完全康复,不过是些炎症。这房东去了趟北京,似乎开化多了,虽仍是话语不多,却天天晚上给我们在地炉上烤白薯吃,吃着那甜香的烤白薯,方成拍了他一下后背说:“老弟,别光知道给我们烤白薯吃,从明天起,就抓紧搞对象去,我们还等着喝你喜酒呢!”房东还是嘻嘻笑着:“谁不想。” 可惜,直到我们离村,也没听到他有对象的消息。

1950年,方成在天安门前留影

“四清”未尽,“文革”骤起,我们回到报社不久,我就收到调往内蒙古杭锦后旗的调令,人事处严正申明,这是中央的统一部署,中央直属机关下放三分之一干部去基层,严词赫赫,必须照章执行。这对于时年26岁、事业爱情之花刚刚绽放的我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日复一日,我只感到自己正从云天坠落。此时,方成约我去他家坐坐,当我走入他家客厅时,桌上已摆满酒菜,他笑迎我说:“老婆上班,孩子上学,中午都不回来,就咱俩,好好喝喝。”

顿时, 满身热流从全身涌入喉头,我半晌说不出话,尽管我们已共睡一条炕近一年,尽管我们几乎无话不说,可论年资,他与家父同庚;论成就,他已是画界宿将,在我即将“发配”塞外时,他还为我在家摆酒饯行,此情此义我真是肺腑俱焚。我仍说不出话,只是举起酒杯,恭敬地与他的杯碰了一下就举杯而尽,不知是感其深情,还是因第一次喝如此烈性的白兰地,饮下之后,我就泗泪横流。

他为我搛了些菜,说:“别急,慢慢喝……酒能助兴,酒能谈心,你就要走了,我这才请你来家里。”

我又举起酒杯:我知道您的心意。是啊,就要走了,拖着一些未了的事,带着一些未了的情……当我饮下第二杯白兰地时,已没有了开始的辣、呛,竟是一身的熨帖。

他也呷了一口,说:“其实,人生就像一条河,一条长长的河,你这条河刚刚流出源头,未来长得很,眼下可能低迴婉转,未来或许还会遇到些激流险滩,将来说不定就流成一条奔腾澎湃的大河。”

漫画《文艺创作》

那天的方成隐去了他惯常的悠然,从语言到神态,流出的全是长者的温馨、慈爱和诗情,这慈心和诗情温暖了我几十年。遗憾且歉疚的是,我后来从内蒙古回北京又去了美国,始终时空翻转、履痕不定,很少去看望他,屡屡得知他岁月静好、老境安妥后,也就放下心来。原以为以他的心态环境,还要岁月长流,岂知到了100整岁时,他竟谢世西归了,这或许也是他的处世风格?一生以善为怀,以真为宗,以美为求。幽默天,幽默地,幽默人,以他的大智慧大手笔,给人生带来了那么多的欢笑、警示和教诲。当读到他的简历时,我得知,他当年还是幽了我一默,他口口声声说与家父同庚,其实,他比家父整整小了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