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出自老鸹窝:探春的庶出之痛
在《红楼梦》的女儿花谱中,贾探春是朵玫瑰花,虽有刺扎手,但“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现在且不必聚焦于她的炫彩,只分花拂叶,单向花下探看其花根土壤。
这花根土壤,比起那枝上鲜花却极不如意,不但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种不幸。
探春的出身,有不幸者三:旧社会男尊女卑,生为女子,是一不幸;是女子也罢了,还是偏房所出,庶出更无地位,是二不幸;母亲是偏房还罢了,偏生还卑劣猥琐、神憎鬼厌,令人不堪,是三不幸。
旧社会里,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处处低男人一等。对此探春深有痛触:“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第五十六回)“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第五十五回)听这声气,不是不为自己没生作男人而悲慨的,甚至把女儿身份看作自身发展的最大阻碍因素。
身为女子既不幸,庶出的女子就更低下。旧社会尊嫡卑庶,《春秋公羊传》:“适(嫡),谓适夫人之子,尊无与敌。”谓正室之子地位最为崇高,而庶出子女则相对非常低卑,很受世人轻视。这点从书中骂人的话便可窥一斑——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时,宝玉的小厮见茗烟挨了打,都嚷着骂:“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用“小妇养的”来做辱人之语,可见当时人们对“小妇”及“小妇”子女的态度。
赵姨娘就是个“小妇”。作为“小妇”养的女儿,探春尽管在贾府也是个主子姑娘,可按宗法规矩,庶出身份仍使她的地位比宝玉等嫡出的低了一等。
对此,探春尽管表示自己不管嫡庶——“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十七回),也在《簪菊》诗中说“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第三十八回),何等洒脱大气。然而事实上呢?她最在意的,正是这“偏的庶的”。
常把“主子”和“奴才”放在嘴边,简直已成了探春在相关场合讲话的特点之一。如第六十回里她劝赵姨娘自重,不要亲与奴才吵闹,“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这番话里,轻描淡写地把奴才比猫儿狗儿,力表主子在奴才面前的高等尊贵。第七十三回里迎春乳母的媳妇和丫头在迎春房中大吵,迎春不能辖治,是探春来拿出小姐的款,以主子派头压制了刁奴。更有第七十四回检抄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掀探春衣襟,探春即刻甩了她一大耳光,为“奴才来翻我身上”而大怒,以剧烈的回击来捍卫自己身为主子的尊严。
这样自尊,在某种角度上也许正表明了她心底强烈的自卑,耿耿于自己只是“老爷跟前人养的”。也许正是为了消弭这自卑,她才处处要强,处处强调自己主子的身份、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容不得别人因庶出身份而小看自己、欺负自己。
这样看来,说庶出身份是探春的一大心病、一大隐痛,大抵是不过分的。
有了这么块大心病,探春便不得不采取种种措施来给自己“治病”,最大程度地让自己少受庶出毒瘤的戕害。
她自强。本就秀外慧中,又有“心里嘴里都也来的”的精明大气,行事不落俗套。组诗社,作诗词,清雅风流;除宿弊,兴新利,理家有方。就连闺房都布置得阔朗高雅,全无脂粉俗味。如此出类拔萃,赢得了贾府上下交口称赞,连心怀嫉意的邢夫人也说迎春较之探春,“不及他一半”。
她处处殷勤尽心。第四十六回贾母因贾赦讨鸳鸯为妾一事迁怒王夫人,骂她“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时,众女儿中唯探春进来为王夫人辩解;第七十六回里贾母在中秋夜赏月至四更天,“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唯探春还在旁陪侍,“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下人面前也自重,吃个三二十个钱的油盐炒枸杞芽儿,也要拿五百个钱交给厨房(第六十一回),不肯落人口实;第五十五回里代凤姐理家,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探春按旧例给了赵姨娘二十两赏银,连凤姐都做人情表示“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她独不看生母面上多给一星半点儿。她要自尊、要公正,不容别人说她徇私、抓她的把柄。当然她的努力也没有白费,到底搏取了掌权者的认可、下人的敬服。
她努力向正室一支靠拢。取悦贾母自不必题,更与宝玉一样对王夫人以母相称相待,只认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为舅舅,和宝玉亲厚……作为回报,她也获得了实权派的青睐,上得贾母喜爱,中得王夫人信任重用,下得宝玉欣赏亲近。
要对正室亲近靠拢,自然就要对“偏房”冷漠疏离。首先是与生母的明分泾渭。探春日常只在贾母王夫人跟前伺候,不与赵姨娘亲近。第二十七回里,宝玉说赵姨娘心里“自然有个想头”,探春便动了气:“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赵姨娘那想头,不外是指探春是贾环的亲姊、自己的亲骨肉,这是事实,探春却说这是“阴微鄙贱的见识”。若说称母亲为“姨娘”是礼教规矩的要求,那么否认自己是姨娘的女儿,说“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的我一概不管”,那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第五十二回里亦有个细节:赵姨娘来瞧黛玉,黛玉便知她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淡淡写来的细节,可堪细味——向来只有子女到父母房中请安的理,比如书中都是宝玉过王夫人处请安谈笑,唯赵姨娘是不得女儿晨昏定省反而自己往女儿房中看探的,并且看那语气,竟是如此惯了的。这似乎侧写了探春对赵姨娘的“拿大”,对生母摆出主子小姐的款来,若她能亲热厚待赵姨娘,赵姨娘又何至于此?
固然赵姨娘也是卑劣可厌的。她是奴婢出身,在那主仆之分极严的制度里,奴才纵然被主子收了房做了妾,也还是奴才。更何况她为人亦卑微猥琐,为家族上下所不齿。探春不与之亲近,实在也是两人的性格人品皆格格不入。
然而探春也了解赵姨娘的不易,“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只是个苦瓠子罢了。探春对这苦命的母亲并非没有感情,看第六十回里她对尤氏李纨抱怨赵姨娘就知道了:“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表面是在责备赵姨娘,其实是为她辩护。可知探春对赵姨娘,怒其不争里亦是有是爱的。只是并不太亲厚的母女亲情终究让位于她的私心,她到底还是选择以远离赵姨娘来远离贾府掌权者的鄙夷、厌恶和排斥。
与此相承,探春与亲弟也不交接,对贾环的疏远冷漠,与对宝玉的亲热成鲜明对比。对赵姨娘的外戚,探春更是划清界限。第五十五回里,赵姨娘指责探春连舅舅死了也不肯多给银子,斥她“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气的脸白气噎”,说:“谁是我的舅舅?我舅舅去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固然也是急怒之下拿礼教规则说事的负气语,但只认王夫人的兄弟为舅却不认可亲舅的心态,也是有的。李纨劝赵姨娘说探春也有拉扯他们之心时,探春又忙撇清:“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这话越发把自己是“姑娘”、亲母亲舅是不相干的“奴才”明搬上台面了。不但撇清,更以主子对奴才的态度相待,如此,与偏房才更疏得彻底。
说来她亦无法,毕竟在大家族“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险恶环境里,她总得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不止为自己目前在贾府争取有尊严、有地位的生活,更要为自己的后半生未雨绸缪。她最后的归属和最终的出路,是嫁一户好人家,而正如凤姐所说,攀亲时,男方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便不要的,如此,庶女的终身大事便没有保障。探春的终身大事掌握在贾母贾政王夫人等掌权者而非赵姨娘的手中,为自己终身计,她不得不尽力取悦掌权者们,换取她们对自己的接纳和喜爱,以求她们将来在许亲时,不至于为自己觅个不堪的归属。
然而,尽管她作出如此种种的努力,得到如此种种的回报,她还是不能摆脱庶出的阴影。第六十五回兴儿夸赞探春“又红又香,无人不爱”、“是一位神道”时,仍不忘感叹“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王善保家的敢当众掀探春的衣襟,就是认为她“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第五十五回凤姐在连赞探春“好”后,仍不禁惋惜“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可见,尽管探春的为人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整个贾府,从奴才到主子,其实都仍时时记着她这只“凤凰”是从“老鸹窝里”飞出的,时时记着她卑微的庶出身份。
而哪怕是王夫人对探春的好,只怕也是打着其它算盘的。从王夫人的角度看,赵姨娘和贾环这辈子都脱不了贾府,这对母子注定要和王夫人母子作一辈子的嫡庶对立。而探春身为姑娘家本就和气庄重,一旦出嫁离了贾府,就更对王夫人母子构不成威胁。况且,王夫人未必不衡量过,这般出挑的三姑娘若与赵姨娘联合起来对抗自己,那才是个大敌呢!横竖现在探春既表现良好——既疏离生母,又恭谨侍奉自己,更品行端正能力出超——又深得贾母爱悦,倒不如表示信任她、喜爱她、重用她,一可去树敌之忧,二可顺贾母之心,三也乐得对外表示自己的贤惠、公平和容人之量。如此看来,探春竟连苦苦争取得来的“宠爱”,也难说是纯净的、真挚的爱悦。
“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探春,莫说后来“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悲惨远嫁,只她庶女的出身,便已是她自在永恒的劫与痛。如同原罪,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挣扎,究竟也无法摆脱。她负着这沉重的十字架,进也三思,退也三思,不反抗不堪,反抗亦不堪,连得到一点纯粹的关爱,亦是奢侈。呜呼,我亦为探春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