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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夏青青: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矛盾!

来源:澎湃新闻 | 郑薛飞腾  2018年08月30日07:28

最近,文学圈的聊天里经常会听到一个“新”名字:董夏青青。

其实,董夏青青也不算是写作上的新人,这位生于1987年的女作家,2000年就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校园风铃》一书,2002年参加纪念沈从文诞辰100周年的凤凰古城征文大赛并获得了一等奖,之后也一直在诸多文学杂志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7年出版了《胡同往事》一书。

但是董夏青青能获得广泛讨论,还是因为最近几年的写作,包括小说题材、多重身份:新疆军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创作员、独生女、“80后”……

十多年前,出生在北京、成长于长沙的董夏青青,放下家中父母的暴怒,前赴新疆,与戍边军人生活在一起。从那时起,她身上的不同身份常常“打架”。她喜欢在新疆这片土地上创作,这里既有战友情的牵挂,也能找到解决中国问题的钥匙。但她也是典型的独生子女一代,远离故土,年届花甲的父母常常跟她念叨:“你病了,父母无法照顾你,父母病了,也指望不上你。”

两难之下,面对“你会一直留在新疆写作吗”这样的问题,董夏青青坦言很矛盾:“我每天因为这个事情焦虑。留在新疆写作很重要,但我也有作为人脆弱的一面。我爸说在家里泡了一壶茶,想跟闺女喝个茶都没机会。家里灯泡忽然灭了,洗碗时发现碗碎裂成两半,爸妈都会紧张。”

今年,董夏青青的短篇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出版,每一个故事都围绕新疆军人展开,极限环境中,有很多军人像她一样,需要与内心的困顿挣扎共处、应对理想与现实的撕扯。当代军事文学发展到什么样的阶段?“精神出轨的女兵”此类题材写进军事故事是否合适?作为一位女作家为什么经常从男性的视角写小说?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这些问题专访了董夏青青。

董夏青青

澎湃新闻:在《科恰里特山下》这篇小说中,你选择从第一人称男性视角切入,为什么不从自身的女性身份出发写作?

董夏青青:题材的缘故。女性视角有时会妨碍表达,读者会期待你的手法特别细腻,这和我想展示的文学、美学风格不一致。采用男性视角,把我跟他们相处了解到的心理活动,直接以他们的视角呈现,冲击力会更强。选择男性视角也和我自己的成长背景有关,我家并不重男轻女,但我是独生女,在家中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家长的情感还是会复杂一些,他们希望你像男孩一样有出息,又希望你有个女孩样,所以我一直比较男孩气。这还跟我的阅读有关系,我从小阅读的作品大多出自男性作者,也很早接触俄罗斯文学,被雄浑的风格吸引。我现在也开始尝试学习像爱丽丝·门罗、安妮·普鲁这样的女作家的写作方法,尽管前者更显女性化,后者雌雄难辨。不过最终会根据题材,选择合适的性别角度来讲述。

澎湃新闻:军事文学中女兵似乎更缺少为她们发声、表达的作者,你没考虑承担这份责任吗?

董夏青青:新疆女兵太少,一个旅级单位,就几个女兵的配额,没人来,领导也不愿要,因为很难管理,而且周围绝大多数都是男兵,她的安全、生活有很多不便之处,就索性不要了。而且像边防连队,为什么只有男人?因为女人在这里受不了。《何日君再来》跟《旱獭》两篇小说里,我都提到一个情节,就是跟着军医去巡诊。北疆有个连队,他们的军旗是全国唯一一个不挂在旗杆上,而是做成铁板的军旗,因为他们做过测试,六个小时内,挂在户外的军旗、衣服,都会被吹成烂布条子。也打不了伞,有天,我跟着军医去巡诊,当时感觉无所谓,我说我的伞是德国的,扛风,结果走了半小时不到,伞就被吹坏了。过会天上开始下雹子,我们站在雪线附近,周围连棵树也没有,没地方躲,就只能站在那。军医开始鼓励我,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继续走,刚走出下雹子的地方,又飘来一片云,下起掺着雪粒的冻雨。等到了牧民家,我已经不会说话了。那次下部队回到家就病了,吃了半年中药,瘦了十斤。

澎湃新闻:在你少数的关于女兵的故事中,《河流》这篇还选择了一个“精神出轨的女兵”题材,这放在军事文学的序列里是不是不太适合?

董夏青青:其实,军事文学也是文学,如果我们放眼世界,海明威、普希金、托尔斯泰他们的一系列作品也算是军事文学。《河流》中虽然从女性视角入手,其实写的还是男性,是谈部队中婚恋问题的难度。一个大龄未婚男青年,身边全是男人,也没法跟外界多接触,只能等着有女性主动愿意靠近,一不小心又被女性反感,错失婚恋良机。又或者是结了婚,却因为距离,交流越来越少,但出于家庭责任感,又不可能跟妻子分开,这些都是真实情况。

我们传统理解的军事文学,其中部分一度有效的宣传话语到当下几乎要失效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作家真的要承担什么责任,美学风格和文学技巧都需要做更新、调整。不然,我们写的作品实际上是在扯军事文学的后腿,读者看后不但不会感受到崇高的情感,反倒觉得恶心和虚假。

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作者意识到,我们以前的军事文学,有非常好的传统,比方孙犁写《白洋淀》,还有徐怀中写《西线轶事》都引起了全国轰动,大家会觉得新鲜:军人形象还可以这么处理?建国以后,有很多作家都在军事文学上做了深度开掘。

《科恰里特山下》

澎湃新闻:军事文学是众多文学作品中的一小分支,它的受众现在看起来不太广泛?你有期待、假想的读者对象吗?

董夏青青:我写新疆军人,可能占了个便宜。新疆是亚洲中心,世界都在看中国给出什么样的方式去解决这之中蕴生的各种问题。前阵子有人问戴锦华老师,您觉得人类的出路在哪里?戴老师说我认为出路在中国。世界都在等待中国给出一种做法,你的做法可能会给大家提供借鉴。大家希望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包括20世纪的历史,能提供化解问题的资源和思路。我觉得在新疆也可以看到,我们在处理民族关系和与周边国家关系方面,正在做出的探索。

大家可能会感觉军事文学受众面小,但世界发展的趋势告诉你,军人以后不单是抗洪抢险、地震救灾,他更可能是为战争准备的,军人的生死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们不再是身处孤岛,而是更强烈地感受到蝴蝶效应。因此,了解军人,了解新疆的军人很重要。

我所期待的读者可能还是有知识分子情怀的人,自觉对社会、他人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希望他们能分出一点精力了解军人群体。之前也和写作的朋友交流,我们谈到写不伦恋或者三角恋确实读起来好看好玩,但就一直停留在这个层面吗?在好玩和刺激之外,总得有点别的。

澎湃新闻:提到民族关系、周边国家关系,作为作家要怎么做?

董夏青青:目前能做的大概是通过写作传达善意。像《权力的游戏》中的守夜人雪诺,他有困惑,伊蒙学士就告诉他,琼,你有高贵的心灵,但守夜人的职责并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战斗。我觉得一个作者,很难为现实问题提供解决方案,但我们的创作是指向问题的,并且可以把善意和诚意传递出去,我也在寻摸让几个民族相互之间都能接受的分寸去表达。

之前我的小说中,涉及这一层面的不多,只提到一些,比如《高原风物记》提及塔吉克人怎么看我们。这部分会给读者提供阅读难度,但有相关知识背景的读者细读下来,会明白我在谈什么。

澎湃新闻:《科恰里特山下》这本书收录的短篇小说,每篇都有酒,会觉得这样推进情节太过单一吗?

董夏青青:在新疆开车,经常看到路边有祖母绿一样的物质,其实那就是酒瓶渣子。新疆人喝酒,是一种被地理环境催生出来的日常习惯。而对边防官兵而言,又没有别的方式自我麻痹,老婆哭、孩子叫,你却离他们十万八千里,太痛苦了。现在不喝酒,很多人就改成抽烟,一根一根不停往嘴边送。

自去年全军颁布禁酒令后,这一部分的写作内容已告一段落。不喝酒之后,明显感到大家思维清晰了很多。以前跟人聊天,经常碰到他们四五不着六的状态。从写作上来说,我也会觉得要在文学技巧上对自己有要求,不能总是以这种方式推进,可以去找别的叙事动力。有次被同事指出一篇小说里提到酒的次数太多了,发公众号不合适,就全都改成喝浓茶,后来一读,觉得也还不错,大家喝了一口茶,就开始聊天。

只是这之后搜集素材的难度增大了,我在小说里有很多细节,都是和大家喝到醉醺醺的时候才聊出来的,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不会有人喝着浓茶,告诉你身上长满湿疹,或是老婆把我绿了这种事。

澎湃新闻:在男性很多的新疆部队采访,你会发生性别上的尴尬吗?新疆的士兵不同的代际之间有什么差别?

董夏青青:从来没遇到过,因为是军人,军装一旦穿在身上,有天然的约束。有些英雄人物、伟人形象,对当下年轻人的情感召唤力很弱,但是军装在身,很多小孩反而会觉得那些英雄离自己很近。他们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有其他方面的索取,反而想要照顾我,心里的话也愿意说给我听。他们对我抱有的也更多是尊重,会说董干事我可喜欢你了,你就像我姐一样。也有人说我觉得你要是我女朋友就好了,我说咱俩是亲哥们,你整这么肉麻咱还怎么处?一下就带过去了。大家更多的是看到我为了工作跑到这里,不容易,不但不会给我制造尴尬,还会默默给予关照。我下连队时上厕所,有人知道我在厕所里,还会主动帮我站岗。

不同代际之间的士兵确实不一样,因为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以前上山之前都要给家里写信、通电话,一想到远离家乡和亲人就很伤感。现在很多年轻的士兵想的却是:我×,又上山,手机没信号,怎么吃鸡组队?!我的队友都不要我了。他们的生活中,吃鸡变成很重要的事,跟女朋友的相处方式也很不同。但是他们身上善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减少、磨损,依旧能吃苦、敢牺牲,认同部队的精神和道德传统。